月色皎洁的秋夜,我在灯下披读一封家书。凉风阵阵袭来,耳边窸窣有声。那是楼下小园里的一丛新竹,竹枝摇曳,姿影婆娑,顿使我想起遥远的故乡。
家乡的竹呵,你在游子的心潭里,投下一片永远的绿。
我忘不了故乡望江楼畔那一片竹的海洋。
每年寒暑假回到成都,平居无事,总爱去望江公园散步。公园坐落在古城东郊的濯锦江边,崇楼丽阁,云影波光,奇花异卉,遍地修篁,确是一个极幽雅的去处。
西南多竹。据一位行家介绍,望江公园有竹几百又三十余种,基本上罗致了川中的各类名竹,还从外地以及国外移植进来不少珍品。有圆竹,有方竹;有空心竹,有实心竹;有茎干笔直的道筒竹,有憨态可掬的佛肚竹。花楠竹傲岸不阿,俨然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凤尾竹娉婷含羞,又如一位天真美丽的少女;龙鳞竹的根部叠生着古怪的节理,远看是一片片威严的龙鳞,近看,却又鼻眼分明,犹如一张大花脸,因而又称“人面竹”。我也找到了久闻其名的绵竹,它的叶片儿绵绵厚厚,而且不用扦插即能衍殖,只要粒状的籽实坠落地上,俟一场春雨过后,那嫩生生的竹苗便破土而出,若问它的故乡,原来就是沱江上游以特产大曲酒、松花皮蛋和木板年画著称的绵竹县……
望江公园那郁郁葱葱的竹群里,数量最多的还是慈竹。
慈竹的生命力极顽强。在家乡的泥土里,只要有数尺见方之地,那怕在低矮的屋檐下,阴暗的高墙后,它也能挺身拔节、崛然而起,去追求空气和阳光。夏秋插下一竿竹苗,来春就会绿叶扶疏,不几年就繁殖成茂密的一丛。因为新竹与旧竹同出一根,紧紧偎依,好像母亲和孩子相亲相爱,故又称子母竹,慈竹之名亦是从中化来。
我的幼年是在锦城东南的一条小街上度过的,锦江的流水就从我们屋背后日夜淌过。院子里是一丛慈竹。竹前是一块大青石板,那是我们游戏和读书的地方。春天,笋子探出了头,妈妈总要我去数一数。一个、两个、五个、十个……数着数着,有的齐了我的腰,有的窜过了我的头,于是妈妈笑着说:娃,你又长大一岁了!
慈竹是我们的好伙伴,大家从不肯轻易去折损它,只有在放风筝的季节,得到大人的允许,我们才砍下一株旧杆,劈成篾条,糊上旧报纸,然后奔向江边,一会儿,那漫天的柳絮中,就升起了一群群蝴蝶、老鹰和蜈蚣……
有一年夏天,妈妈坐在青石板上,用晒干的笋壳给我填纳鞋底。笋壳垫底,可以防湿。风吹拂着青青竹叶,也撩动着妈妈的丝丝鬓发。她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问我:“娃呀,你总不能像这笋,一辈子老守着妈妈。你长大成人,远走高飞了,还会记得你的故乡么?”
妈妈把我紧搂在怀里,她的眼眶湿润了。
岁月,在我心中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记;儿时的梦境再也不能寻找回来。当年的小街已从地图上抹去,而惟有家乡的慈竹依然还是那样郁郁葱葱。
都说望江公园的竹海四时宜人,我却更留恋它的初春和初秋。那也是我假期将满,快要离开成都的时候。春风浩荡,春水激涨,江边的慈竹林沙沙摇响,似叮咛,似教诲,似鼓励,就像母亲在挥手送别她远征的儿郎;到了秋天,常常会下着蒙蒙细雨,兼日不止。那时,望江楼前几乎没有了游人的踪影,而我却撑着一把油纸伞,踽踽徘徊在公园的长堤。江水泱泱,在我脚下无声地流去;雨,顺着低垂的竹梢缓缓淌下……
我总觉得那是母亲的泪。
于是,雨水和着我的泪水,悄然滴落在故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