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成就,大率三端:政治,学术,文章。此三事,皆有大创见,大突破。但未竟之业,未完之论,不确之言,自我否定也很多。
总而言之,大时代中天才知识分子之所为。
无论政治、学术还是文章,都有极强的关怀心。这种关怀,是数千年来知识分子所共通的。陈东、王夫之、顾炎武也。任公于其三者皆可见赤子之心。这份赤子之心,借由天才的文笔和厚积多年的学识,能够轻易感染很多人。
情怀用于文章,或可气盛言宜,汪洋恣肆。用之于学术,有能继绝学,开新面之得,又有以论代史,一叶障目之失。
任公的学说,满纸新论,择其一点可 作大文章,惜其文章都未能尽成,学说也就不能确立。规模既宏,偏颇亦多,任公海内共仰,他的只言片语,都有人信奉和辩驳,都能成一家之言,常人去学,必是语无伦次,岂不荒诞。
自然,我们钦佩任公的才华和功底,对中国文明和世界潮流,乃至政治社会,常常有很多洞见,但是学术体系的建立,不仅需要核心概念,还需要艰苦地建构和弥缝,需要沉下心来,步步为营,最终开宗立派。任公则天骋奇才,只顾把一个一个的疑问、判断、观点抛给后人,于己则“得其趣”,于学术则十分可惜。
清代大儒阮元说“少年科甲,往往目无今人,胸无古人,最是误事”。
梁启超少年得志,暴得大名,一生站在时代中心,当时可谓得意,影响力也一时无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脱离了转瞬即逝的舆论环境,学术史上,任公没有多少历久弥新的成就。是不是有点儿像微博,或是知乎?
参与政治,情怀是基础,但情势更为根本,最要紧的品质是袁世凯所讲的“谋定之后,行且坚毅"。缺了坚毅精神,情怀太切,则易迷失,又因自信,更易由迷失转为迷信,甚至陷入用新迷信破除旧迷信的轮回。当文人以此影响大众,则是以迷导迷,助长无休止的纷争。革命还是维新?,立宪还是共和?挺袁还是倒袁?
政治活动有很多形式,军事、民政、议会活动等等,最终是要靠事功对历史进程进行再造。梁的政治活动和政治言论极多,但无论虚实,事功皆无。唯一可称道的,反倒是他后来深刻反思的戊戌变法。仅以此论,康梁在戊戌中的实际推动作用至今存疑,也反应出二人参与政治活动的迷信与轻躁。
或曰,梁启超所有者学识、言论、声誉也,所无者权力、兵权、官爵也,而近代事功,必仰赖其所无者。理固宜然,然张謇所恃者何?孙文所恃者何?
千古不刊之论,早已出任公笔下:“人各有其难,能胜其难者方为英雄”。反观任公参与政治数十年,声名固盛,但最终无能胜其难者。其责李鸿章之失曰:“数十年重臣,不能辑和国民,使为已用”,任公数十年民之领袖,海内共仰,而其于国家之大计,建树甚少,不可谓不可惜。
以才华,情怀和事功三者而论,任公生而有天才,学乃有情怀,惜学术未竟,终无事功。是否也是缺了一份“不避劳苦"之心?
最值得敬佩和深思的,是梁先生做为知识分子的的责任感和入局之心。
对自己的政治和学术观点,梁启超的反思非常自觉且坚定,呼号维新,康梁分途,呼吁革命,鼓吹立宪,到晚年抵制帝制,每一次,都是刀尖舔血,险象环生。
有人说,任公后来有盛名护体,并不危险,此说诚不知痛痒,即便真有所恃,如此盛名而能决然反醒,自我否定,能做到者有几人?可见,他从自己的良心和判断出发,从没想捞到什么好处。
中国近现代史上顺风倒的无良文人如过江之鲫,这些政治乞食者心怀叵测,以被政客利用为荣,犹自以为利用了政客。任公之秉心纯正,襟怀坦荡,大不易。
梁启超的时代乃至今天,一直充满了焦虑和浮躁。浮躁和私欲一结合,碰撞出一大批反对者。他们对社会事务表现出强烈的介入欲,游走奔忙,痴迷于起草宣言、发布谈话,享受旁观者的痛快与反抗者的光环。与其说他们关怀民众,不如说他们愚弄和消费民众;他们浪费着民众感情,极大地透支了社会对知识分子的信赖与期待。
梁启超也与这些人决然分野,他在每次政治运动中,都躬身入局,致力于建设,在险象环生的政治运动中,从未丧失信心,闭门不问,更从未沦为大言炎炎,不事建设的批判者。
无论是学术还是政治,他都能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在局内,敬畏真理,在局外,持一份入局之心,梁启超展现了知识分子最最宝贵的,正气和谦逊。我们不能认为,这纯然是一个人的天赋才能,这种转换与坚守,必然要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与阻遏,其中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诱惑和危险。
君子正道直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或者,也是他与他曾经的传主——大清王朝的裱糊匠李鸿章——最相契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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