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2007年12月在城市画报上的访问全文

如题所述

24日下午,北京刮大风,四点钟。我穿上大衣,在包里放进采访机,笔记本和烟,出门打车去燕莎附近。周迅在郑钧开的酒吧里拍照片。在拍摄结束之后会有一个小时留给我。
在广州某本画报上开设人物采访专栏之后,已经有近一年没有做采访。
在一年的时间里,我在旅行,写长篇小说,周迅热热闹闹地演电视剧,拍电影,做广告。不同的职业,注定世间不同的女子用不同的方式在生活,有一度时间,她在当红,只要是愿意打开电视机,总能够有机会看见这张典型浙江美女式样的脸。
糯糯的,又兀自带有一种硬气。就好似在《橘子红了》里面,她的脸因为光线和妆容,在锦绣绸缎的华服衬托下,很像小时侯有人送来做礼物的一种日本布偶。盛装的舞伎。素白脸上淡淡的凝固表情。美丽发亮却又触手可得。
漂亮的女演员也是这样。有些人的脸,注定就是要用来为大众所服务。
而她的脸像是长在山野里的桃花,美的灿烂热闹,有亲和力,又倔强。有一种不知觉,所以更显得难得。
路上堵车。在出租车上都能听到风发出来的呼啸尖叫。在暖气中差点睡过去。很突兀的想起《钢琴教师》。法国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在这部欧洲片里演一个性压 抑的变态女教师,在被年轻男子拒绝之后,推开门,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走进冰雪地里。在电影里,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条脸部的轮廓,都是收紧的,惟独眼神, 空洞的不着一物,却又因为偏执充满了力量。
此时你已经不能分清楚,这个穿着经典款式风衣露出小腿的拘谨女教师,是来自伊莎贝尔的内心,还是来自导演哈内克的心理分析,亦或是澳大利亚小说家的虚构。在一个角色突破艺术分类的界限之后,它变成现实灵魂一种。坚硬纯粹得让人无从辨别。
所以我问周迅,你认为一个优秀的演员,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她说了两个关键词。善良。敏感。
但。我想,善良,敏感的女演员会有很多。这远远不能够是说明她们会因此而优秀的理由。应该是有痛苦。一种突破自我界限和幻想界限的痛苦。一个好的演员同样需要一个能够突破表相的进阶。痛苦如同修行,以此来达到超越。这个答案不够充分。这个问题,忽略。
酒吧在一个冰冻而荒芜的湖边。挂满红色的薄纱窗幔,郑钧那条八个月大的大狗,白色黄斑,名字叫老虎。有一对无辜的大眼睛。咖啡与糖浆。朴素的酒吧女主人在 一边话家常。而周迅,在铺着黑色绸缎的沙发上拍照片。少女一样瘦小的身体。穿着系带的球鞋,粉红色绒布裤和连帽上衣。头发被造型师处理成爆炸式。
她带了唱片来,随着节奏偶尔在休息的间隙舞动一下腰肢。有警觉的眼神,迅速打量刚刚进来的陌生人。拍照的神情和姿势,至为娴熟。
我开始在等待的间隙,用数码相机在落地窗边拍摄那面冰冻的湖水。周围肮脏零落的建筑,使它有一种静谧的灰度感,已经很久没有在电影院看电影。也不关心商业抄作的大起大落。任何电影作品最后都只能面对来自真实的沉默不语却无以违背的价值评审。
大部分的电影经验都是来自于偏僻小店的DVD。因为它们不做广告,只用影象说话。
所以记得一部很久之前看过的电影《薄荷糖》。在看到结尾的时候,起身又飞快地把它推进机器,重新看了一遍。也许我不相信,它能够这样击中我。在这击中,不是让你想说什么。它只是让你闷闷的无言以对的被陷害了。
结尾时男主人公那张对着春光流下幸福的泪水的脸,有一种在记忆中未曾微弱下来的光泽感。因为之前有太多罪恶与创伤已经被剥离过了。像一株老笋,把坚韧枯皮一层一层地剥,直到剩下最里面的那颗新芽。它明亮脆弱得近乎像一束光芒。它是电影终结时的那张脸。
火车一直在慢慢地驶过,穿越隧道,山谷和村镇。悠长的音乐,使人心碎。好电影就像一个梦想,能够让你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以为就抵达了想去的地方。
而李沧东的御用演员,男主角薛景求,曾经演过多年默默无闻的舞台话剧。这样的功底实在并非一日之寒。他最后让人变得有些紧张。因为他开始像一把不动声色的武器,控制和胁迫了你。虽然他完全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并且活在胶片上。
于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周迅,在电影里,真正优秀的男演员能够具备非常明显的爆发力和人格魅力,而女演员,因为外形或年龄上的限制,容易压抑。你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会用什么样的状态去演戏的演员。演戏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样的一种生活?
我无耻地对自己提出这么一个长而费解的问题,装做若无其事。她微微一楞,没明白过来该怎么回答。有许多问题的答案,我想她心里都有。但现在有些问题在她的准备之外。
就像我问她,有一个女演员曾经说过,这是一个最容易失去灵魂和智慧的圈子,你的认为?她是经历过最折腾人的娱乐圈江湖的聪慧女子,自然警觉地迟疑。然后她用自己设定好的回答,来对应被设定的问题。虽然,这两者,可能彼此毫无关系。
我们都在偏离彼此的轨道。她的回答此时已经变得不重要。这也是我预料中的某种格局。她不会是一个曾经我所经历过的,喝一杯咖啡,对着采访机,敞开心扉的被访问者。她只能是一个当红演员,被经纪人和助手陪伴着来拍摄照片,并仅留出一个小时给采访者。
而我,一点也不想为难她。飞快地把自己列在纸上的16个问题对她过了一遍。预想中的1小时缩短到40分钟。然后我想,简单又有什么不好?
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我喜欢善良的人。这几句话是她重复过的,所以我记得。就像我问她最喜欢的三种动物,她的回答依次是考拉,小狗和海豚。这其实是一道心理 测试题。试过很多人,准确性还是非常大。这三个答案依次代表你想在别人心中达到的印象,别人心中对你的印象,以及你自己真实的内心。
她的答案都是善良而简单的小动物,并且表里一致。不像某些人的答案,可能是老虎,豹和蝴蝶。实在太为悬殊。而这个人,就是我。
我们是在包厢里聊天,红色灯光昏暗不明,所以她涂满了整个眼皮的金属感颗粒眼影一直在暗中闪烁。她没有卸妆。整个过程里,我看到的,一直是一张小小的,被 化妆彻底覆盖的,没有任何真实感的脸。她像一只精巧的芭比娃娃坐在地上,抽烟,说着根本不在我期待之中的语言。明显的,我们都觉得很闷,但又对彼此怀着善 意的耐心。
即使在暗中,她的脸,也还是美的。让人百看不厌。
之前,我曾去网上下载了几张她自拍的照片。拍的都是脸部。有一张是站在浅紫色花草壁纸前,脸上没有一丝妆,黑发似乎被风吹乱,但皮肤上有一种质感,闪闪发亮。她的五官是长得很开阔的,所以显出一种孩子气来。
这可能也是电影上那张脸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孩子一样的五官,却又有一种女性化的阴晴不定的情绪。所以,一些有个性的电影会过来找她。
她演过的一小部分电影都有印象。《苏州河》过多卖弄借来的技巧,反而显得空洞无力。《香港有个好莱坞》有陈果独到的辛辣之美感。而《巴尔扎克与小裁缝》显得内敛并且紧密。结束的时候,水淹没过往记忆的镜头,尤其让人心生感触。导演自有一番功底。
在那部电影里,令人惊艳的可能是刘烨。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如果好好爱惜自己,也许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因为他有一种难得的自我意识。在他所扮演过的任何一个角色里,他的自我都在闪闪发光。如果碰到好的导演,再获几个奖不是问题。
而周迅。她是像阳光照在水潭上,暖暖的,亮亮的。有时候,她的脸,就足够成为她的一切语言。一种简单的直觉性的语言。戴思杰,陈果都不是仅仅把关注力放在整个格局里的导演。聪明人都更喜欢细节。所以,反而多出一些空间。碰到这样的导演,是周迅的幸运。
她说,是啊。我是幸运的。她坐在凳子上仰着脸让化妆师扑粉,两条腿紧紧的靠在一起,用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说,我和爸爸妈妈分开已经十几年了,现在把他们接到北京来一起住。然后她又说,我明年要出新唱片。想做的事情,就是和朋友去旅行。或者去海边,过平淡的生活。
这些话,如果要找一找,也许可以在同时数十份杂志上看到。但你知道,她说的都是能够说的真话。是真的这么在想,这么在做。她又这样乖觉周到,能够让她身边的人感觉舒舒服服,自然得似乎没有一丝生分。
我倒是更想知道她出名之前,比如10年之前,那些在酒吧里唱歌或试图获得一个角色时的生活状态和心情。是怎么样走过来,怎么样承担下去。但显然,她更愿意让别人知道现在的她。同样,她不愿意想自己10年之后,会是怎么样。
她说,我不想。从来不想。
我说,你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美女吗?
她说,美女?美女应该是由内而外的,比如有自信心的女人。她挺起胸来做了一个姿势示意我,说,是那种一见到就有某种东西照耀出来的自信。
我说,好,现在最后一个问题。最后问题也是一个比较无聊的问题。
她的脸轻微有变,估计我也许要问她感情八卦。但我问的却是一个根本就无所谓答案的问题,你怎么在维持自己的漂亮的?怎么在保养?她似轻轻呼出一口气,说,睡觉啊,我最喜欢睡觉。
我们都笑起来。大家都觉得可以轻松收工,各自回家了。从头至尾,一些她准备好的问题,我没问也不想问。一些我希望获得的答案,她没有给似也不能给。我们是两个不同套路的武术者,不能过招,于是各自问好道别。
半路在三里屯附近下了车,想先去日本面馆吃碗热面条。大街上冷风凛冽呼啸,但却是圣诞歌曲飞扬,霓红闪烁,热闹得很。站在路边,看到有人拿着一大把蓝气球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不知道要去哪里。
想起她对我说,她害怕家里没有声音。对一个长年在集体工作,在众人中被关注的女演员来说,独处意味着什么?
呵,这毕竟不是写作。我在新长篇《二三事》里写了一个在名利场与欢场中跌荡却桀骜不驯如茶花艳丽的女子。也唱歌,也演戏,也拍点照片。也是一样的,从小城 市来到大城市闯荡,最终幸运的获得机会。在做这个采访之前,甚至在想,周迅会与我书里的尹莲安有几分相似?毕竟,莲安是小说中的女子。而周迅。她这样真实 地出现着。
现在我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她们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理念。所以,周迅会比尹莲安坚强快乐。而尹莲安属于一个没有声音的房间,以及置身其中的幻觉。
此时曲终人散。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奔赴各自的平安夜。美丽的女演员,也在此消失。他们平时生活在自己的一个小圈子里,因此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更显得神秘叵测。
即使是在两三个小时里看到的周迅。她只留下一张暗中的化妆过的芭比娃娃式的脸。40分钟的采访。一盒半的录音带似乎无需整理。她说过的话,我都能回忆起来。短短的。零落的。一句一句的。但是确实真实笃定。
如同半路邂逅开得繁盛的花树,愿意伫足并且靠近。似没有道理可说。仿佛那也只能是一种与美丽相似的天分。如同桃花。纷纷开,纷纷落。自有它的简单快乐。如此,其实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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