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的悲剧——读《叶甫盖尼·奥涅金》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3
        有人认为,当奥涅金跪倒在达吉雅娜身边,泪流满面地为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爱情愧悔不已的时候,就像人类的祖先因无知而被逐出伊甸园,失去了人间的乐园才感到追悔莫及。然而,奥涅金恰恰不是因为对达吉雅娜纯真爱情的无所知觉、视若无睹而导致他的错过。

早在第一次见到达吉雅娜之后,奥涅金就向好友连斯基表达过自己对她的好感,“若是诗人,我就爱另一个(达吉雅娜)”。当他面对达吉雅娜的表白时,他何尝对她纯粹的爱情无动于衷,“我看到一颗真诚的心灵,及纯真无邪的爱的倾谈;您的真诚坦率令我感动,您使我的感情之火重燃”。既然如此,是什么使他竟对触手可及的爱情的幸福自甘放弃呢,既然他也认为对方是自己“昔日寻觅的圣灵”?

有人说,奥涅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看透了人生悲剧的本质,因而否定一切,包括理想和爱情。于是他终日流连于上流社会的社交界,渴望摆脱却无力自拔,热衷而又诅咒着上流社会的享乐、腐败与堕落,逢场作戏地追逐女性......

然而,我却要说,奥涅金正如诗人连斯基一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之间的不同仅仅在于,后者的理想主义色彩使人一目了然:对人生的一切抱有最热切的渴望,并且坚信自己能够通过追求而得到幸福,因而表现出充分的自信心和行动力,具有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而前者的理想主义追求却是隐晦的,深藏于放荡不羁的表面之下:奥涅金因过惯了上流社会的空虚生活,又苦于找不到逃离的出路,终于只能得过且过地生活,在自己的贵族习性与良心谴责之间备受折磨。正是基于这种内在冲突,奥涅金在行为上无异于沉溺上流社会灯红酒绿生活的、放浪形骸的虚无主义者,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有着久被搁置却无法抛弃的对人生的理想主义的强烈向往。这集中表现在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上。

在他表明自己感动于达吉雅娜对他的爱情时,他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不容置疑的担忧,“不论我多么深沉地爱您,相处久了就会厌弃变心”,婚姻带来的是“带刺的玫瑰,长久的呻吟”。正是出于对爱情前景的悲观认识,才使他对眼前的幸福望而却步,理智控制了他的情感,免于他日深陷痛苦的深渊。

奥涅金若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那时必将把达吉雅娜的示爱当作自己“不过是多了一次(唐璜)”的逢场作戏,非但不会拒绝,反而会虚情假意地附和,把她当作享乐的手段,满足自己情欲和虚荣心的需求。事实却相反,正因心怀对理想爱情的热切向往,才使奥涅金能够感应到达吉雅娜发自真心的呼唤,才使他久经熄灭的爱情之火得以重燃,也因而他才不可能玩弄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真挚的感情(而即使他这么做了,对于一个在上流社会的情场上得心应手的贵族青年而言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惜的是,出于他对理想爱情的渴望,使他不可能安于难免在琐碎、烦恼的生活之中日渐失色的爱情。正是奥涅金对理想爱情的执迷以及对理想难免受挫的恐惧,使他不敢获得眼前的爱情。于是,他唯一能够回报达吉雅娜的深情的只有他同样真诚的劝告:不宜随意吐露自己情肠;不是谁都能像我理解您,缺乏经验容易招来祸殃。

当达吉雅娜迫于生活和亲人的压力而出嫁,终于成为上流社会中众人瞩目的贵妇人时,奥涅金在重遇她的那一刻重新燃起了爱情的烈焰。这同样说明了奥涅金始终对爱情抱着理想主义的完美追求。

此时的奥涅金重新追求的并不是那个曾经向他倾吐心扉的诚挚而懵懂的荒村少女,或者干脆说,不是那个他以前所认识的达吉雅娜,而是现在的公爵夫人,上流社会舞台上群星环绕的一轮明月。“他爱的不是从前的女郎,那纯真钟情的陋乡小民,是那位冷漠的公爵贵妇”。确实如此,如今的达吉雅娜已非往昔羞涩、朴素、不谙世事的少女可比,她对奥涅金的吸引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奥涅金在重见她的那一刻起,就重新——不,是第一次、前所未有地动情了,他“童贞般地爱上达吉雅娜,白天黑夜把她苦苦思恋”。

有人说,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曾经的美好,奥涅金也是如此。其实不尽然。当奥涅金重新面对达吉雅娜的时候,他内心热烈的情感被重新唤起,恰恰不是因为达吉雅娜曾经的美好,而是成为了公爵夫人的达吉雅娜现时的美好使他心魂激荡,而如今的达吉雅娜已非那有着一份诚挚而热烈的爱情,却难免质朴、孤陋的荒村少女。昔日的达吉雅娜使奥涅金受到感动,不过是因为那一份出于爱情的真挚热情罢了,如今的达吉雅娜却因举手投足之间难以掩盖的贵妇光芒而使奥涅金顷刻间为之倾倒。“达吉雅娜已非昔日之人!她的角色演得何等纯熟!很快就学会贵妇的礼仪,接待宾客如此挥洒自如!谁能想像这位高贵女皇,就是当年那幼稚的村姑?”

当然啦,奥涅金之所以对达吉雅娜产生热烈的爱情,不仅因为她如今成为了一个行为举止、气质情调完全符合贵妇标准的形象(这样的贵妇人,对于久涉上流社会的奥涅金而言又何尝少见?)。同样重要的是,这位高贵冷漠的夫人,曾经对他献出一颗纯真的少女心灵,她的爱情之火曾经那么热烈地为自己燃起过。而这一点,是奥涅金长久以来在上流社会逢场作戏、千篇一律的女性之中所未能获得的。作为一个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尽管他在风月场上出尽风头,却只能掩盖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混迹于众多的女子之中,左右逢源却不为所动。

因此,即使时光回到他们相识的过去,奥涅金也不会改变当初的做法(拒绝达吉雅娜);同样的,如果如今的达吉雅娜只是社交界一位受人瞩目的、与奥涅金没有任何过往的情感联系的贵妇人,那么至少不可能引起他如此强烈的追求欲和失落感。与奥涅金重遇的达吉雅娜正是因为集上述两者于一身,才使奥涅金确信自己找到了理想的爱情伴侣。然而,奥涅金在猛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长久以来所渴求的理想的爱情伴侣时,令他深感痛苦的是,达吉雅娜已经嫁为人妇。使他看到自己理想的爱情的,也同时使这种理想的实现变得不可企及。达吉雅娜对他的纠缠的回应残酷地说明了这一点:“我仍爱您,(何必说谎欺骗?)但是如今我已有了丈夫,我对他将终生忠贞不变。”

奥涅金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论是当初拒绝了纯真朴素的达吉雅娜,还是后来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对身为人妇的达吉雅娜的苦苦纠缠,贯彻始终的是他作为一个贵族青年对理想爱情的热切渴望。

其实,使失去的变得美好的,也许正是“失去”。当人们发现了所谓的美好时,早已不是那失去了的;或者正因失去,才造就了今日所见的美好。正如奥涅金如果没有拒绝达吉雅娜在先,也就不会发现成为了公爵夫人的达吉雅娜的美好了,而正是后者使他迷恋她。那么,人是悔恨当初的无知、错过,还是感慨命运和人生的变幻莫测,人永远抓不住最美好的,或者说具备了全面的美的事物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空之中?进退维谷、束手无策!也许能够得到的只有这个令人绝望的领悟:人生自有许多无法超脱的困境。人如果心高气傲地试图窥测人生美满的一面(假使真有),踌躇满志地走上寻求理想和完美的路途,最终难免深陷两难之境。

叔本华认为,我们有时候对一个具体的地方的怀念其实是在怀念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即使回到那个地方,也难免发现:门庭依旧,但我们所要寻找的却早已消失无踪。我想,一个在精神上追求完美的人的心灵世界大概总是处于时间与空间相互分离的状态之中吧。他沉溺于过往的岁月、人生的体验以及心造的理想之中,对现实永远是冷漠(至少是淡漠)的。他也许就像柏拉图所推测的,他的灵魂“曾经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因而他在现世的生活中总难免回忆起对理想世界朦胧的印象,渴望、向往却深感遥不可及,因而常有沉重的幻灭感。精神上的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们从不满足现状,时常感受到现实对精神追求的压抑和痛击,却又深知精神层面上的问题不可能得到现实的解决,于是往往自筑起精神的藩篱,以此隔绝(至少从精神层面上)现实的侵入,也限制了自身渴望寻求解脱的欲望,形成一种虚幻的自足。

理想主义者应该总是强烈地感到自己与现实格格不入,因而虽然对俗世卑微的幸福抱有不屑一顾的姿态,并以自以为高尚的、理想的追求为满足,甘心承受因此而来的孤独与苦闷。但毋庸讳言,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有过不止一次对俗世凡尘的卑微自足的幸福的强烈向往,他们宁愿自己从来就是那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曾有过所谓的对理想和完美的认识和渴求。也许他们不得不承认,比起受到思想折磨、行为延宕的痛苦煎熬的哈姆雷特,因自行其是、沉溺理想而志得意满的堂吉诃德才是幸福的。

如果说柏拉图的推测是正确的,理想主义者是那些“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的灵魂在现实中苦苦寻觅失去了的理想世界的人,那么,人世间许多的理想恐怕难以避免一个个理想破灭的悲剧结局。我倒更希望下面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预测能够更接近事实:所有具有高尚追求的灵魂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他们相信存在一个理想和完美得以实现的彼岸世界,他们在现世遭受的磨砺是为了使自己在灵魂离开现世时有资格在那个世界得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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