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为什么不能对着自己

如题所述

华敬革走近公安局大门时,夜色已经相当稀薄,东天边依稀有天亮前的征兆。这时候大街上正是一段稀有的肃静冷清,再过个把钟头,就该有早起拜年的人影晃动了。华敬革在门口住了脚,目光在公安局的门牌上停留了一阵。门牌上的黑漆字在夜色里显得很暧昧。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地很凉,烟头瑟缩了一下,翻了个身。刘敬革脚上的皮鞋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把它覆盖了。 华敬革走进大门。马路对过,一个鞭炮突如其来地炸响了,夜色打了个激灵,忽然淡了许多。 整个公安局办公楼只有一楼东首的窗口亮着灯,灯很孤独,发出的光亮就有些苍白。华敬革经常来,知道那是值班室。 推开值班室的门,一股汹涌的酒气朝华敬革扑过来。值班室里只有一个人,歪在沙发上,鼾声如雷。沙发前的茶几上躺着个空酒瓶,一些猪头肉花生米不成模样地散落着。华敬革寻到个椅子,坐了一会,冲睡觉的人喊:老魏。停了停又喊:老魏。这回声音提高了不少。被喊作老魏的人,均匀的呼噜被这喊声沉闷地撞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打住了。老魏的嘴角先扯动了几下,然后就睁开了眼。 老华啊。老魏吧嗒了几下嘴,摸起桌上的水杯灌了几口,说:老华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值夜班?大年三十拈了个这阄,他妈的这手气。接着又半眯了眼说:到底是老哥们儿了,你这么早过来给哥哥拜年,够意思,比我们当官的强多了。对,呆会回去给全家捎个好儿,老少平安。老魏是公安局内保科的科长,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跟华敬革经常碰面,很熟。我杀人了。华敬革说。 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好,干吗开这玩笑,不吉利啊老华。老魏的眼皮很舒服地趴着,一动不动。喝高了?要不咱哥俩再整瓶二锅头透一下。 华敬革把五四式手枪搁在茶几上。手枪很小心,但它身子很重,落在玻璃茶几面上还是发出当的一声响。老魏睁开眼,看着灯光下乌油油的枪身,眼里涌出陌生和茫然。几秒钟之后,老魏肥大的身躯毫无预兆地从沙发上弹起。沙发冷丁一个趔趄,发出撕裂般的痛苦呻吟。老魏落地后,双脚踩着沙发的呻吟声,以非常难看的姿势迅捷无比地向门口斜去,踉踉跄跄夺门而出。枪冷酷地笑了一下。华敬革也苍白地笑了一下。枪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即使它保持沉默。他想。 昨天上午行长高明看见枪时也是一副的模样。其实那天华敬革是无意而为。昨天他跟运钞车押款回来的路上,心里老琢磨头天晚上办公室主任无意中透出的话。越琢磨越觉得窝囊,越琢磨越坐立不安,他决定找行长问个明白。心里头乱乱地,一下运钞车就直奔三楼行长办公室。 行长正跟一个客户谈工作,华敬革就只好站在走廊里等。小北风从走廊里打着旋儿晃荡,华敬革浑身的皮肤紧一下,再紧一下。几分钟后客户走了,华敬革敲开行长的门。行长豪华厚重的门很威严地给华敬革闪开了道缝隙,华敬革的身子从缝隙里挤进去。行长的身子深深地陷落在阔大的真皮转椅里,行长正专心致志地看报纸上的新闻。华敬革进门时,行长微微抬了一下头,又深深地陷落在报纸里。行长兀自笑了一下。什么事老华。高行长那什么,我想问件事,我听说、听说咱们单位今年有个下岗指标?啊?啊。听谁说的? 行长从报纸上探出头来,眼神里满是挥之不去的问号。问号从行长眼里挨挨挤挤地飘出来,像许多又细又长的环,一圈一圈往华敬革身上套去。啊,没,是听人瞎传传,乱听的。这个指标怎么确定? 行长收回了问号,指指老板台前面的椅子说,老华你坐。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本来呢,今天就年三十了,我想年后再跟你谈谈。对,你说的下岗指标,也确有此事。我们银行正处在这样一个向现代商业银行转轨的时代,这种事情在改革的进程中在所难免,可以说很正常。行长捏起一直烟给华敬革。说实话老华,这是块烫手的山芋,搁到哪个单位手上都难受,班子几个人研究好几次了,这事一直是个难题,相当难呐。你说论工作,论感情,哪个人行里都难以割舍。可是上级行十二道金牌催着,这是硬性指标,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难呐老华。行长肥白的手拍拍真皮转椅,转椅很沉稳地响了几下。这个位子你来坐坐,你就知道什么叫难了。华敬革点点头。这我理解。 行长感慨地说:到底是老同志,老党员,军转干部,觉悟就是不一样。你能有这样的认识,我心里就踏实了。老华,你是咱们行里公认的优秀职工,你看这样啊,咱们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发扬一下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精神,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班子分忧解难,也算是帮我一把。这个下岗呢,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下岗,就是个流动岗,目的就是让员工对目前的机构人员改革有个清醒的认识。 华敬革摇摇头。这、这,恐怕不行。我老婆是下岗职工,我再下了岗,这个家靠、靠什么过? 一见领导或生人,华敬革的语言中枢神经就指挥不动嘴巴,两下里配合就常常出问题,说话就显得磕磕巴巴。 行长笑了:老华,行里不会亏你的。对你的付出和牺牲,班子心里有数,流动岗工资每月六百元,跟在岗的工资差额是七百元,这个好办。你不是兼着咱们单位的电工吗,原来是义务工,以后行内每月补贴你八百元,收入实际是明降暗升的。怎么样?考虑考虑。 华敬革肚里有句话窜到了嗓子眼,硬硬地想冲出来,喉头的两扇门却关得很紧,那句话在华敬革肚子里东一头西一头撞了几下,又极其不甘地退了回去。华敬革想笑笑,缓解一下情绪。可笑声从嗓子里挤出来时,水分都挤跑了,声音很干巴,还冷飕飕的。华敬革说:我,我想不通。你不能单拣软柿子捏。 行长略偏了头盯着华敬革,行长的耳朵像架斜支着的网,把华敬革每个字都很仔细地捕捉住了。老华,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仅供参考,没有谁强迫你。不过你这态度可不对,怎么叫捏软柿子?谁是硬柿子?看问题不要偏激,不能无中生有想当然嘛。这态度对自己是无益的。在这件事上,行里是有政策有办法的,我哪,不过是跟你做个私下交流而已。 华敬革抬起头看行长。行长的目光和华敬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行长的眼光很硬,并且弹力十足,华敬革的眼光被撞了一下,倏地缩回来了,有点隐隐地痛。 华敬革脸白了一白,说:对不起,我,我不是这意思。枯坐了几分钟,想说点什么,满肚子搜索,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就有点手足无措和坐立不安,就起身告辞。他犹豫了一下,说:只要政策公平公正,就是砸到我头上,我也认了。 转身要走时,华敬革无意中扫了行长一眼,却意外地看见行长脸上的表情相当古怪,行长面部肌肉发僵,眼睛发直,脸上保养得很好的红润正一点点消褪,整个表情很瓷。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楞怔了一阵,下意识地沿着行长的目光看,就看到了自己腰上枪套里那把睡着的手枪。 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华敬革脸也白了,身子一点点僵硬,他叉着两手,感觉很多余,不知道放哪好。 行长,不是,我这枪是刚才押款回来,忘记入库了。我,我绝对不是故意带到你办公室来的。绝对不是。 行长瘪了一下嘴,盯着华敬革的枪,似乎没注意华敬革说什么。过了一阵,行长似乎放松了,他想端起架子说两句威严些的话,脑子却很木,抓不住一个字,于是他抬起手,指了指门的方向。行长的胳膊有些虚脱,已经没有了伸直一些的力气,这使得他前指的姿势很涣散,甚至,有些丑陋。行长一定意识到了,他缩了缩身子,做了一些努力,胳膊又前伸了一下,可很快他明白这点努力是徒劳的。 华敬革脑子也很木,他没想到以这样的结局结束这次跟行长的会面。他脚步沉重地走出行长办公室。 走到家,见老婆正数落儿子:说你多少次了,也不长记性!那个小牲口,咱惹不起还躲不起?满院的孩子,你不会找别人玩去? 儿子脸上有两块青紫,眉头有擦痕,泛着血晕色。华敬革说:孙大坚又欺负你了?你说真是,都十来岁的孩子了,该懂事了,这孙勇怎么也不管管孩子?孙勇是华敬革同事,跟华敬革住一排房。孙勇老婆是东北人,表面清爽秀气,内里却是地道的东北虎。儿子孙大坚把虎的基因继承了,打小就厉害,揍华敬革的儿子比喝面条还平常,尽管儿子比孙大坚高出半个脑袋。华敬革的老婆给儿子上了点药水,就愤愤地说:我找他们理论理论去。 算了算了。华敬革摆摆手,那个夜叉,咱别惹她吧。上几次的事你还不记得,吃亏的不都是咱。再说,她脸一抹一百不论,香臭不分,咱哪陪得起她丢这个人。 华敬革老婆脸上就罩了层灰黑。上次她因为儿子被欺负,孙家那边一声不响,她拉孩子去找孙勇。孙勇老婆刚好不在家,孙勇训斥了儿子几句,又买了鸡蛋水果到了华敬革这边道歉。下午孙勇老婆冲进华敬革家,摔了水果砸了鸡蛋,把华敬革家的墙弄成了现代派大师的绘画。然后跳上了华敬革的小房,赤裸了上半身,把华敬革长眠地下的先人几乎无一遗漏地翻晒出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华敬革老婆终于没敢出门,回身叹了口气:马善人骑人善人欺,你说咱们摊上这么个灾星,往后的日子咋过,就该叫人骑脖子上拉屎咋地? 坐了一阵,华敬革对老婆说:今晚我要值班。明天白天休班,要不你先带军军回老家?老婆说:你看这满脸花,爷爷奶奶问起怎么说?本该一家老少欢天喜地的日子,弄了一肚子气,你说这叫过年? 天快黑时,华敬革到超市里花一千元买了个购物卡。小县城过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乡村的气息,走在街上,放爆竹的声响此起彼伏,单位门口挂起了灯笼插上了彩旗,不少人忙活着贴春联,营造出一个凡俗而真切的年味来。走到一个拐角处,华敬革驻了脚,听了一会爆竹声响,觉得很遥远,进而觉得年味也很远,觉得这个年跟自己好像没任何关联。走到行长家门口,华敬革犹豫了一下,心里打怵,就想往回返,手和脚这时却背离了思想,脚迟迟疑疑地往前挪动了几步,手则犹犹豫豫地按响了门前那个正冷眼相觑的门铃。 门铃耐住性子响了几下。就在华敬革几乎丧失继续坚持勇气的瞬间,豪华防盗门上叭地弹起个小窗口,窗口后面贴上一只眼睛。眼睛里很快蒙上了一层霜雪,霜雪向华敬革飘洒过来,华敬革的浑身皮肤紧了一紧。 高行长在家吗,我……有点事跟他谈谈。华敬革说。他的话没说完,小窗口叭地关闭了,很锋利地切断了华敬革的话,华敬革的声音撞到防盗门上,又空洞地弹回来,落到冰凉的水泥地上,碎了。 从行长家出来,华敬革没往家拐,直接去了金库的值班室。转业到银行八年来,华敬革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接班,第一个到岗,今天却迟到了。走进值班室,发现值白班的小陈小张已经走了,今晚跟他同班的小崔还没到,倒是保卫科长老曹正坐沙发上抽烟。老华。老曹摆摆手,示意华敬革坐下。老曹递给华敬革一支烟,自己也摸出一支,点上。 老华啊。老曹的声音有些低沉。咱俩搭伙计这么久,我了解你,踏实,卖力,能吃屈,不好言语,可这回,你处理事的方法太过激了些。要冷静啊,头脑发热只会把事弄糟。咱们都是转业干部,部队上摔打了这些年,你应该明白。 华敬革摇头。上午完全是误会。你说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怎么会拿枪威胁行长?绝对不会。我是昨天听到些传言,满脑子净装着这事了,押款回来忘了先把枪交接入柜。要说我操作违章,这责任我承担,其他的想法,我是绝对没有的。你该知道。老曹说:这话我信。你做事沉稳,我也觉得你不会如此莽撞。 老曹又说:一会儿要开党总支会,通知让我列席,估计是研究你今天这个事,我会把意思给他们亮明。 老曹走后,华敬革坐了半小时,小崔还没到。值班室的便池堵塞了,华敬革这会没心思清理,他上了三楼的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小会议室门缝泻露的灯光。窄窄的一线光,很吝啬。华敬革看了一会儿,门忽然就开了,老曹和副行长姜斌一前一后走出来。华敬革就闪到楼梯口的暗影里。姜行长,这样处理我觉得对老华有点过。走到厕所门口时,老曹对姜斌说。姜斌说,你还不知道他脾气吗,老华人太老实。 姜斌说,要说这次调离保卫岗位,也没啥大不了的,我看他还有后手棋。不是正为一个下岗指标犯愁吗,这回材料往上一报,老华是没有悬念的了。姜斌顿了顿说,哪座庙里没有屈死鬼啊。 华敬革回到值班室时,小崔已经到了。小崔拎来两瓶酒,一只烧鸡。华哥,过年了,值班室这熊地方连个电视也没有,咱俩别干耗着,喝两杯。小崔一面拆分烧鸡一面嘟囔。 华敬革没什么量,喝了几口就觉得上头。华哥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们几个说闲话时常讲,像华哥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小崔说。可是您看这年月,不兴好人过了。我们都是小兵出身,您可是正经转业干部,这些年在单位工作没少干,力没少出,大伙公认的老黄牛,可你看现在,华哥你得到什么了?要我说,你这年龄了,甭下死劲干了,悠着点,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说哪,华哥。 电话粘粘糊糊地响了,小崔奔过去。小崔说话声音甜腻绵软,话筒像患上软骨病似的摊在小崔的手掌跟下巴之间,很受用的模样。小崔的女朋友数量比较可观,成分也比较复杂,小崔像尾兴致勃勃的鱼,游走嬉戏在茂盛的水草之间乐此不疲。因为经常通过多种方式替小崔遮掩,华敬革跟其中几个女孩甚至已经很熟悉。 华敬革喝掉一杯,再一杯。头两杯晕的感觉很重,再喝几杯后好像冲淡了些,思维一下活跃起来,像一群刚离水的鱼虾。他有些兴奋。原来喝酒也有几个层面的感觉,需要过几道门坎的,原来自己就没发现,仅仅在头道门外徘徊,华敬革感觉以前喝酒真是亏了。 小崔兴冲冲地出去时,华敬革冲他摇手招呼了一下,不过基本没往脑子里进什么信息。他那会儿正开始喝第二瓶酒,他开始体会到一种感觉:飘。整个身体变成了一片云,悬在高高的半空,阳光给云朵洒上了一层迷蒙的金色,飘飘悠悠,不知所终地在半空中游荡,失去了方向和重量。 飘这个字出自他的一个战友,在当时纪律严明的军队,他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染上了毒瘾,就在被部队发现,强令戒毒的前几天,他跟华敬革谈到吸毒的感受时,就用了这个字。 当时华敬革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不久他就对这个字有了体会。1979年华敬革随东线部队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是通讯班班长,说是上前线,其实并不在枪林弹雨的第一线。那天晚上华敬革值班时,前方的通讯设施突然出现故障,他跟另一个线路员冒雨走了几十里山路赶了去,等故障排除困意朦胧往回赶时,因天黑路滑,失足滚入山沟,大腿上挂了道口子,血咕嘟咕嘟地冒,线路员死命摁都摁不住。那一阵华敬革就有了飘的感觉。觉得身子一点点变轻,酥软,透明,松松散散,每块骨头里都充满了向上飘升的气体。在被抬上担架时,华敬革已经说不出话来,在失去记忆以前,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战友的话,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吸毒以后那种飘吗。当然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他试图往深处辨认一下时,就没有了意识。 这样想着的时候,华敬革就看见了右手上的枪,和左手里的几颗子弹,枪和子弹都慵倦地摊在他手掌上,睡意朦胧。华敬革感觉很恍惚。这把枪不是在枪柜里存放着的吗,它怎么就跑到了自己手上?还有这子弹,那不是有次单位组织打靶时,自己偷偷藏下的几颗吗,它本来在家里书橱最底层的小抽屉内隐居着啊。刚才到家里去过吗?好像是。对,刚才出去吐过一次酒,经过家门口时,忽然想起要拿点东西,那么,就是去寻找这几颗子弹了? 华敬革把枪口翻转过来,对着自己。这把枪尽管已经有些苍老了,枪管前半部和手柄都有些斑驳,但保养得还比较好,依然保持着一把枪应有的威严。在日光灯下,枪口边缘反射的几丝光有些苍白冰冷。从枪洞口往里看,深不可测,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夜色都浓缩到了洞中。洞口很小,却透着无边的森森寒气,叫人不寒而栗,就像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就把人给抓住了。华敬革和枪洞对视了很久,心里慢慢地空旷起来,像是走进了一片荒漠,有种极度的虚空。虚空里慢慢就有了一点活物,先是几个小黑点,若有若无地蠕动,有些飘渺,后来那点活物不知怎地就突兀膨胀起来,生长的速度相当惊人,很快就占领了所有的空间,把他意识里另外的东西挤压成了一张薄纸。 华敬革从后门走出来,向三楼看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灯光从窗帘缝里挤出来,冷冷地乜斜着眼瞧华敬革。不断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还有电视里春节晚会的欢快乐曲,都很远,若有若无的很飘忽。华敬革在办公楼下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想停下来,双脚却好像拒绝指挥,执拗地前后摆动,直到一声突如其来的狗叫声打断了他。他扭脸望去,看见一团壮硕的黑影已扑到眼前,一双眼高深莫测地望着自己。华敬革没有闪避,狗有点意外,就住了脚望着华敬革。华敬革和狗对望了一阵,然后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狗却一跃而起挡在前面,站到距华敬革两步远的地方,也不吠叫,就那么阴阴地望着他。华敬革辗转躲避了几次,总也闪不掉,四下望了望,想就近找个树枝砖瓦什么的对付狗,这么一想才发觉手上拎着枪。狗日的。华敬革咕哝了一句,把子弹上了膛。枪本来睡着,这时忽然就惊动了,凛冽的空气让它一点点清醒过来。枪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犹犹豫豫地对准了狗的脑袋。狗忽然很有底气地狂吠了两声,华敬革就看见有人立在了狗的身后。 立在狗身后的是孙勇老婆。华敬革认出来了,枪也认出来了。枪瑟缩了一下,慢慢垂下了头。 华敬革转身欲走,一声冷笑就向华敬革射过来。打啊,你他妈的不是想打姑奶奶的狗吗。有种跟姑奶奶真刀真枪的来,哼,就你那点出息,也就是背后跟个狗叫叫劲儿呗。 华敬革就住了脚,回头看孙勇的老婆。孙勇老婆说,拿着枪你就鸡巴硬了?有种你给姑奶奶来一枪!狗也跟着狂叫几声,冷眼瞧着华敬革手上的枪,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枪吸了口冷气,忽然重新抬起了身子,对准了孙勇的老婆。孙勇老婆向前跨了一步。华敬革向后退了一步。 不敢打你就一孙子!孙勇老婆的手指住华敬革的鼻子,说:姑奶奶借你俩胆儿!个熊包模样,裤裆里的家伙都硬不起来,你也算个男人? 枪很冲动地响了。孙勇的老婆伸出的胳膊还没有收回,就像截木头一样向前倒下了。华敬革哆嗦了一下,看看孙勇的老婆,看看手上的枪,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他想,我本没想开枪,为什么它就那么干脆而决绝的响了?我没想杀人啊,那么,是不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思想?零落的鞭炮声里,华敬革陷入了无边的虚空和寂寥。他抬头望了望行长办公室苍白的灯光,长叹一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也许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被押赴刑场了,一审结果下来后,我没有提出上诉。我心里很平静,就是这几天我老做梦。原来我以为我会做打死孙勇老婆的梦,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我总是梦见那只枪,深不见底黑洞洞的枪口总是对着我,每次我都会在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每次醒来我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叫华敬革,原来我不是这个名字,原来的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我爷爷念过私塾,是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村里孩子取名都找他。我的辈分是敬,爷爷说,君子勤以修身,俭以养德,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敬修。这名字却给我带来了麻烦。小学五年级时正赶上斗资批修,我的名字成了同学攻击的靶子,大家都说,大家都在批修,你还敬修,你是什么立场?尽管是小孩子斗口,没有上纲上线,我觉得也非常别扭,哭着闹着把名字改了。 小时候我想做个好孩子,长大了我想做个好公民。生活是个舞台,我不想被舞台拒绝,不想作旁观者,我想尽心尽力演好自己的角色,我觉得自己一直很踏实很努力,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对我阳光灿烂过。我1976年应征入伍,一年后成了师里的技术标兵,应该是提干的首选,到节骨眼上却被人给顶了;1979年对越反击战我第一批报名请战,立了个二等功,下战场后跟我同等条件的都被保送上了军校,独有我又分到了连队,我上军校是后来凭那点文化根底自己考上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部队裁员时,原本可以留在部队,我积极响应号召转业到地方,正营职的干部到了银行却成了一般办事员;到银行后我勤勤恳恳,处处谨慎,处处小心,没请过一天假,没休过一天公休,本职的工作抢着干,还发挥自己懂线路的特长,给单位兼了8年的义务电工,不争名利,不要待遇,以至别人给了我个“大傻”的绰号,到最后却成了下岗的人选!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出问题了,是别人,是我自己,还是我所处的生活和时代?我想了很多答案,不过哪个都不敢肯定。 那还是我刚转业回来,老婆还在乡下,行内分给我一间房,跟孙勇搭邻居。那天孙勇请我到到他家吃饭,孙勇酒量大,我喝酒不行,但人家孙勇盛情难却,一杯一杯的干,那天都喝多了。饭桌上孙勇老婆不断拿话撩我,我晕晕乎乎的,没怎么往心里去,不是都高了吗。从孙勇家出来时我手脚已经不好使,只能摸着墙根儿走。孙勇老婆很殷勤地搀我到家,我屁股刚挨床,谁知这女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扒光了,接着就往我身上贴。我哪见过这阵仗啊,再说孙勇就隔墙邻居,你说这女人咋会恁大胆,他就不怕有个风吹草动吗。我那天那个狼狈,一面抓着腰带抵挡招架,酒就吓醒了一半。孙勇老婆见我这德行,冷笑着往我档里摸了一把,就住了手,然后一口痰射到我脸上说:就这熊样,你也算个男人?! 其实我很正常,各项功能都没问题,不过我从心里怵这个女人了。打那以后,只要跟孙勇老婆照面,我就很不自然,好像欠了她似的不好意思。女人倒是心气壮的很,常常不错眼珠的看我,要不就甩给我一脸的鄙夷,再不就指桑骂槐地寻事。再往后,儿子就成了我的替罪羊。我从小就不会跟人斗口,也不善言辞,与人为善、吃亏是福一直是我做人的准则。那年我买了副装裱精致的对联,内容是句古训:让三分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每遇到不平事,我就强迫自己默诵对联,读着读着火气就减了,心气就平了。不过回过头来看看,我的克制和忍让、温和与善良并没有给我带来风平浪静和海阔天空,我的生活空间被别人一寸一寸掠夺和挤压,别人一步步进逼,我一步步倒退,正如老婆经常唠叨的那样,我活得很窝囊。真的是窝囊。也许这种压抑的生活日积月累,终于把我逼到了爆发的临界点。那天我真想杀死高明行长的,只是多年的思维惯性一直阻碍着我的行动,我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的决心。说真的,要不是半道上杀出个孙勇老婆,或许那天晚上还会风平浪静一如既往。 我感觉对不住的,除了老爹老娘、老婆孩子,还有个人就是孙勇。孙勇是个实诚人,跟我还算合得来,只是他摊上那样的女人,也是难为他了,也许他活得比我还要压抑,要不为啥早早就失去了男人的基本功能了呢,老婆的死对他是不是一种解脱呢。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本来想自己送自己上路的,后来我想,总归都是一死,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死了,老婆孩子还要生活,我的死对他们就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了,我不能再让他们活在别人的猜忌和议论里,我要通过法律的审判程序还给他们一个清白。 我就要上路了。在我们这个生存空间之外,有没有一个叫天堂的地方呢?咳,没有最好,要不万一在那里还有相互倾轧、蔑视、妒忌、自私呢,还是化成一撮灰最好,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彻底轻松了。我活得真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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