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洪水美文摘抄

如题所述

  刘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著作50余部,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诸多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文、阿拉伯文、马其顿文等。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洪水
  文丨刘亮程
  • 1 •
  一大早我妈喊“发大水了”。我推开门,轰隆隆的水声传过来,我第一次听见这条小河的声音如此可怕,洪水挟裹沉重的石头滚过河底,岸边的房子和树都被震动。我妈住的房子离河岸近,她说一晚上听见石头在河底下滚动。我妈不让我到河边去,她有早年被洪水淹过的记忆。我打开院门,门口就是河,石拱桥湿漉漉地悬在半河洪水上,岸边有大水漫过冲刷的痕迹,说明灌满河沟的洪水在昨夜我睡着时经过了村子。尽管河底还有大石头在滚动,它更大的轰隆声已经远去。
  • 2 •
  昨夜我被牧羊犬月亮的狂叫吵醒,起身掀开窗帘,看见下午停在书院水塘边的大铲车发动着了,大雨中车灯直照到深入夜空的白杨树梢。接着铲车开始掉头,高高的白杨树和松树被转动的车灯挨个照亮又送入黑暗。当它转过身往书院外行驶时,车灯穿透北边那排老教室的前后窗户,整栋房子像突然张开眼睛。
  那时洪水应该还没下来,我没听见河底石头滚动的声音,也没细想夜里开走的大铲车去干什么。连下了三天三夜雨,听说县上已经动员所有力量防洪,主要防护县城南边的水库。
  我们入住这个院子的头一年,沟里发大水,洪水漫出河道,从前面的果园斜冲过来,又从院门口灌入河道,将北边的青砖门墩冲歪。我们把洪水冲刷出的沟槽推平压实,冲歪的门墩却一直没顾上扶正。我们在这个歪门墩挂着的铁门里进进出出,铁门扇的碰撞里似有那场我们没有经历的大洪水的声音。
  • 3 •
  东镇发大水淹死人的微信是在黄昏时收到的。天依然下着雨,乌云阴沉地积在天上,像有无尽的雨还没下完。梨花雨的微信来了,她每天给我发好几个微信,告知县上的雨情。我从她发的信息得知,两个警察在洪水中失踪了。
  昨天半夜,东镇派出所接到山里养蜂人被困的电话,三个警察开车出警。翻滚的山洪沿路旁河沟往下泄,警车冒雨往山里行驶。这个时间,我们院子的大铲车应该开出门了,那里离东镇有二十公里,隔着五六条沟,开铲车的年轻司机,也和警察一样在大雨中驱车向前。
  这个季节每个山沟都有外来的养蜂人,我们沟里放蜂的是一家内地人,夫妻俩,每年五月山花开时,用汽车运载蜂箱到沟里头住下来。一坡一坡的花儿,从最早的野山花,到田里的油菜花、红豆草花、葵花、家家户户菜园里的蔬菜花,一茬茬地开。采到秋天,罐子装满蜜,在一个早晨悄悄走掉。
  养蜂人的报警地点在沟里头。他的蜂箱被洪水冲走,漂在河道里,他喊叫着沿河奔跑,边跑边打 110。他的蜜蜂惊叫着飞出蜂箱。
  在离他几公里远处,一辆警车正向他驶来,若不是下大雨,他应该看见照向夜空的车灯了。也许看不见,山梁把灯光挡住,厚厚的雨幕把车灯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漫上公路的洪水使路面变得汪洋一片,司机认不准方向。路边的警戒桩早被淹没了,电线杆也被水拉倒。熟悉的道路变得完全陌生。最危险的桥涵到了,路在这里突然变窄。平时车开到这里司机都会减速,但洪水把路和两边的沟拉平,司机辨不出来,警车一歪身掉下去,瞬间被湍流卷进桥涵。车里三个警察,一个爬车窗逃出来,另两个随警车被洪水卷走。
  • 4 •
  我在微信上看见东镇发洪水的视频,一个村庄被淹没水中,村民站在高处看自己家泡在水中的房子。视频里一片尖叫。新闻播报说两个乡被淹。传到我手机上的微信说,除了失踪的警察,还有两个学生失踪。晚上12 点又有信息说,两个学生找到了,是一对中学生恋人,手机关了躲在未完工的楼房中,想雨停了再回去。后来女生说听见她妈在大雨中尖叫,男孩说没听见,全是雨声。女孩挣脱男生跑进雨里,男生也跟着跑进雨里。街道上全是水,不知道在往哪儿流。
  发信息的梨花雨在县教育局工作,晚饭没吃,一直守在办公室等两个失踪学生的消息。放学后孩子没回家,家长打手机,关机。家长给学校报告。学校给公安局报案。紧接着,所有中学、小学的班主任被要求联系自己班的孩子,看有无没回家的。数字迅速报到教育局,教育局又报到县政府。县政府办公室只留了一个值班的副主任。主任和秘书跟着县领导一起守在水库大坝上。那是整个洪水中最危险的地方。
  • 5 •
  我在临睡前得到消息,从我们院子开走的大铲车,行到半路坏掉了。那是我们雇来清理院子的铲车,半夜被征去抗洪,听说什么轴断了。我想也许是司机胆小,把车扔路上跑回去了。我了解那个年轻司机,他是个生手,开着大铲车在我们院子高高低低地乱铲了一通。老板说雇不上好铲车司机,这阵子人手太缺,好的铲车司机都被调到水库大坝上去了。那样的夜晚,山里黑咕隆咚,天上下着大雨,到处是洪水的声音,他一个年轻驾驶员,敢往抗洪一线的河道里开吗?这是我猜想的。我打电话给包工头老赵,他说铲车坏在路上,等洪水过了,车修好再来给我们干活。我问那个年轻司机没事吧,他说被洪水吓傻了,跑回家不来了。
  雨依旧在下,我打开院门,站在石拱桥上。我一直担心的石拱桥,抗住了这场大洪水。在其后我们修建房子时,它还承受住了上百吨重的卡车过往。
  我妈让我别站在桥上。我说没事,桥结实得很。我妈说,她担心了一晚上,想桥冲断了我们咋出去。天黑下来,我感觉桥在颤动。手电照下去,河水比白天涨了一些,不知道今夜会不会有更大的洪水。
  我锁院门时,听见我妈喊,不要到河边去。我说没事,妈你快睡觉吧,洪水退了。
  • 6 •
  一早得到消息,搜救的人昨晚在一个河湾找到淹在水中的警车,主驾驶位的车窗玻璃碎了,里面浮着牺牲的警察。敞开的后车门处停着一个蜂箱,在手电光里,成群的蜜蜂盘旋在蜂箱上头。有人拿一个长杆捣了几下,蜂箱在水里晃晃悠悠往前漂走了,一群蜜蜂飞旋在漂浮的蜂箱上面。可能蜂箱漂入水中时,蜜蜂全飞出来,在汹涌的洪水上面追着自己的巢,一直追到一辆陷在水中的汽车旁,蜂箱被拦住。
  上百人连夜寻找另一位警察,逃生出来的警察也在其中。据他说,车子翻入水中时,他迅速降下车窗玻璃,手扣住车顶爬了出来。在主驾驶位的武警没有机会逃出,方向盘挡住了他。后座的警察应该也爬出了车窗,但是,坠水的警车很快被吸入涵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警车从涵洞另一头钻出来。这个时间,对于淹没水中的人来说,简直太漫长了,漫长到再没有呼吸。
  几辆警车沿河道来回寻找,已经是深夜,下着雨,黑漆漆的只听见河水翻滚的声音,河道两岸亮着警灯,不时有警笛鸣响,替代人的喊声。
  警车在主河道里找到了,但失踪的另一位警察却不一定在主河道。人的身体小,随便一股分叉的洪水都会把他带走。洪水退了,留下一条条水冲刷过的大沟小沟,寻找的人也分成好几拨,沿着洪水流过的沟壑往下游找。
  • 7 •
  洪水过去后的第四天,那个年轻司机开着铲车进了院子。这场大雨把地下透了,地上泥泞,干不成活。我问起那个晚上他去抗洪的事,年轻司机说,老板叫他开铲车去坝上抗洪,说是县上通知的,不去不行,全县的铲车都在那个下大雨的晚上往坝上开。他开到一半不敢往前走了,路两边都是水,有些路段淹在水里。一路上他只见到一辆车,闪着警灯,超过他时鸣了几声警笛,开始他想警车或许是给他引路的。可是,只一会儿工夫,闪着的警灯突然不见了,路面上全是水。他一脚刹住车,把车往旁边的山坡开,估计水上不到这里,才把车停住。然后,他冒雨爬上山坡,突然听见一大片喊叫声。借助微明的夜光,他看见山沟里的村庄淹在大水中,村民往两旁的山坡上跑,拖拉机突突突往山坡上开,牛羊被往山坡上赶。
  他看见一棵大树,像一艘船在水中移动。
  雇他开车的老板家就在这个村子。他赶紧打电话。电话通了,老板喊,你在哪儿?司机说,我在河对面。问铲车呢?答坏了,停在山坡上。啥坏了,答不知道。电话那边老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坏了好。
  此时,老板一家正在对面的山坡上。他的房子被冲了,羊圈被冲了,唯一值钱的铲车却保住了。司机的家在另一个村庄,所有路都被洪水阻断,他回到铲车上,在驾驶室避雨,后来睡着了。
  醒来时河边到处是人,说两个警察牺牲了。他想起昨晚在前面消失的警车,心里一阵紧张。过来一个干警,说赶快发动车,跟着他们沿河岸找牺牲的武警。他说车坏了,开不动。武警说,坏了怎么会开到山坡上?赶快发动,不然抓人了。他想给老板打个电话说一下,手指颤抖按不出数字。干警又催。他踩住刹车,拧启动钥匙,竟然没动静。车果真坏了。他正庆幸,被干警抓住领口,一把拉下来。干警自己上去,踩刹车,拧钥匙,轰地发动着了。
  他看干警挂挡开动了铲车,拔腿就跑,没跑几步滑倒在地,连滚带爬滑到沟边的土堆旁,那里有四五个人,手里拿着长杆,杆头绑着铁钩,朝水里试探。
  • 8 •
  我在这天下午开车出去,沟里的路畅通无阻。洪水从路边的小河流走。小河宽、深都是三四米,水小的时候清澈见底。河岸长满大小榆树,纵横交错的树根把两岸河堤牢牢护住。
  整个山梁和坡地都湿漉漉的,这场雨,把土地彻底浇透了。
  车行到东镇沟口,没再往前开。我不想看见那个吞没了警车和两条人命的桥涵。它现在一定露了出来。水退了,该露的都会露出来。
  我朝北拐到那个淹掉的村子,看见一半房子被水冲毁,好在路已经修通。我把车开到被洪水分开的另半个村子。
  灾后损失不断在微信中报道出来,全县共冲倒房屋178 间,牛圈羊圈猪圈203 间,淹死牛羊 28 只。后来一则消息引起我的兴趣,两棵挂了牌的百年老树被大水冲走,一棵在洪水退后的第二天找到了,它被连根拔起,往北冲了两公里,斜躺在隔壁村庄一户人家被水冲垮一半的院子里。这户人说,都怪这棵大树,挡住了河道,让水聚起来,冲毁了他家。乡上干部说,怪你家院子占了河道,你看河道到你家这里变窄了。
  河道确实在这里变窄,一棵漂来的大树横在河面,洪水被挡住,越聚越高,淹没了岸上这户人家。接着后面汹涌而来的更大洪水,从这家院子冲开一条大口子,大树被水卷到一边,河道重又开阔。在后来更大的洪水中,另一棵大树摇摇晃晃经过了这里,漂入村外的荒野。
  这棵树是马有树家的。挂了牌子,属于古树。
  • 9 •
  我打听到树的主人马有树家,在冲剩下半边院墙的台地上,马有树站在那里发愁。马有树说他损失太大了,冲毁的房子是五年前在老底子上新盖的砖房,花了六万,都没了。现在,花十万都盖不起来。你看,他指着水冲出的深沟说,光填这个沟,就得花好几万。
  我说,你还要在这里盖房子?这是老河床,你不怕洪水再来?
  他说,不在这盖去哪儿,这是我的宅基地。
  我问那棵冲走的树长在哪儿。他指着深沟边沿说,就那里,以前是我们家靠路的门楼,树就长在门楼旁。
  我问树有多少岁了。
  他说牌子上写的三百岁。树原来长在河边,后来河干了多少年,河床上规划起村庄,他家就挨着树盖了房子。
  洪水留下的深沟宽展地劈开村庄。它冲倒院墙、房子和树,在层层泥沙下找到很久前被人埋掉的老河床。然后,洪水挟裹着被它冲毁的木头、被褥、家电出村了,沿着村外的老河道奔流而下。河流靠山的地方,水被渠道引走,被麦田吸收,被穿过村庄的小渠接纳。平常时候,村外戈壁上的老河道是干的,只有乱石,只有风刮过掀起的沙土。
  突然大洪水来了。大洪水几十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村里的河道还在,水一泻而下,直接灌进戈壁尽头的沙漠里。第二年那片沙漠绿了,第三年又枯黄一片。
  水的记忆是如此准确。它直接冲垮围墙、房子、羊圈和沥青路面,在半个村庄底下,把它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流经的老河道翻腾出来。
  • 10 •
  我在马有树那里得知,失踪的警察在昨天上午就找到了。当时,成队的人寻遍附近的水沟,无果,就沿主河道往远处找。河道已经见底了,所有洪水涌入的大沟小沟也都没水了,天上的雨水下完了,地上的渠沟也干了。昨天还在全力抗洪,今天已经着手抗旱了。
  寻找警察的人沿河边往戈壁上走,马有树跟在后面,在一段满是淤泥和石头的河湾处,找寻的人停住,围成一堆,说是找到了。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水湾里,一个漂浮的生命靠了岸,几根浮木一起靠在岸边。
  马有树站一旁看了会儿,接着往前走。大水冲过的河道宽阔地躺在戈壁上,不断有木头、散架的门窗、被褥、衣物遗留在石头间。马有树往前走了不远,就看见他的大榆树斜长在河道上,尽管被洪水冲掉了许多枝叶,显得光秃秃,但还活着,而且在这几天里它又发出了新叶。
  我问,这么大的古树怎么会被水冲那么远。
  马有树说,大树一半空了,成了独木舟。
  • 11 •
  后来我听说,那一夜真正的危险在县城上头的龙王庙水库。四套班子主要领导聚集在水库大坝上,炸坝的炸药都运到坝上,从武装部调来的两挺机枪架在坝上,征用来的几十台铲车排在坝体旁。最后的决策要集体通过,由县长下达命令:炸坝,还是不炸。制定的方案是力保大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弃。一旦大坝抗不住,绝不能让坝从正面溃塌。大坝下面是县城,为保住县城,唯一的选择就是炸开北边河道上方的坝体,让洪水泻入河道,往下排洪。若炸开口子后出现淤堵,便用机枪扫射疏通。
  据说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县长说话都声音发抖。
  一个副县长被派到泄洪河道下游的乡安排转移,一旦水库有险情,决定炸开泄洪道,坝上的电话会先打过来。
  乡领导被派到各村等候消息,村主任在喇叭上喊,让所有村民不要睡觉,拖拉机发动着等着,一旦上游水库炸开,立马跑人。不要担心家里的粮食家具,洪水退了国家会赔偿。
  往哪儿跑?沙漠里。这个乡所在地一马平川,没有高处,那只有往远处跑,跑过水就安全了。水库离该乡有40公里,下山水快,顶多半小时洪水就会流到这里。
  洪水的速度比拖拉机快,比摩托车慢,但人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先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跑到沙漠就没事了。
  根据往年发洪水的经验,水流进沙漠速度就慢了,沙漠渗水,一部分水很快会被沙漠吸收。沙丘也会拦挡水头,让水七拐八拐,放慢速度。而人会爬上沙包躲水,也会沿沙漠里的路跑得更远。往年的洪水,最远也就流到沙漠深处的盐泽地,那是准噶尔盆地的中心,再大的洪水,到这里也到头了,再往前就是盆地的北沿,上坡了。
  村里家家有拖拉机、摩托车,跑过洪水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拖拉机里装不下一家的牛羊鸡。人若赶着羊跑,肯定会被洪水追上。尽管村里乡里的喇叭上不断喊,让人发动着拖拉机,不要携带太多东西,洪水来了开拖拉机跑,保命要紧。但是,谁能舍下家里的牲畜,马和牛可以跟拖拉机跑,但是羊跑不动,鸡鸭猪也跑不动,都会拖人的后腿。
  • 12 •
  后来我听县上一位领导说,当时洪水离坝顶只有30公分了,整个坝都在晃,观察水位的房子在坝中间的水闸处,值班领导分成几批,三个人一组值守,半小时一换岗。
  这位领导说,当时确实很难决断,水库下面是县城,一旦溃坝,县城首先被淹没,水库离县城两三公里,根本来不及撤离。但是,一旦炸坝朝下泄洪,下游乡村的居民转移时间也有限,人员伤亡也不可预知。
  炸与不炸,在考验决策者。如果真的炸了,事后又会有该不该炸的疑问。最后关头,那个集体研究决定的不到万不得已,坚持到最后才可炸坝的“最后”,成了一个难以把握的问题。也是这个“最后”,拯救了大坝和下游的人们。当然,也拯救了坝上的决策者。后来大家议论,一旦炸坝,不论后果如何,决策者或都难逃追责。
  雨一直在下,岸上的人听见的全是大雨落在水库里的声音。
  洪水已经离坝顶只有20公分了。二十世纪修的老坝,一直在颤抖、摇晃,它很可能从底部突然溃塌,谁也说不出最后时刻是啥时候,决定炸坝的权力最后落在县长身上。
  有一刻,县长就要按下那个爆破的按钮了,但又犹豫了一下。
  犹豫也是在等待。
  天上倾盆大雨往逐渐涨高的水库里泼,上游一条条河沟的洪水往水库里汇聚,泄洪主渠的闸门已经开到了顶。一切不利的因素都在加剧,几乎没有一丝有利的因素给守坝者带来希望。每一秒都在熬。
  坝上的值班时间由半小时调短到一刻钟。每次值班时间一到,换班的领导跑步过来,值班到点的领导跑步撤离。
  县长刚离开坝上的值班点,电话响了,是公安局局长打来的,说一辆警车在东镇落水,失踪两人。
  赶快组织警力搜救。县长只说了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县长决定要下达炸坝命令的瞬间,他已经湿漉漉的头伸到外面的雨里,雨把他决定炸坝的念头浇灭了。后来我问过县长,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县长说,他感到落在头顶的雨点稍微小了一些。
  也就在这时,水位线停住了,然后缓缓开始下降。山里降雨小了,或者说山里该来的水都来了,也就这么多了。
  • 13 •
  剩下都是不重要的事了。
  洪水过去一个月后,州水利局专家来到沟里,在我书房喝茶,说要拨款修门口这条河道,他们下来考察。
  我问怎么修。
  技术人员说,只能修成水泥河道。
  我说,那河边的这些树呢?
  技术员说,都得挖了。
  我说,那些树在河边长了多少年,一棵挨一棵,已经跟河岸长成一体,多大的洪水都没把它们冲垮过。
  我说,修成水泥渠,这条自然形态的小河就彻底消失了。
  我说,我们选择在这个山沟生活,就是因为有一条没有改造过的小河,还有河边这些大榆树。你们饶了这条小河吧。
  后来听说那条冲走蜂箱也让两名警察牺牲的小河,修成了水泥防渗渠。我去过那条沟,比我们住的山沟宽,地也平展,小河两旁长着护岸榆树,低洼处的草滩上有牛羊放牧,养蜂人的蜂箱放在河边草地上。
  我还听说,在下游乡的地盘上找到被洪水冲走的古树的马有树,给乡林业站报了案,因为家门口这棵大树,他爹给他起名马有树。
  乡林业站的干部说,你们家门口的大榆树属于古树,有备案,虽然树被水冲走了,但树在下游乡的戈壁上找到,还活着,这就等于异地栽植,按林业上的规定补办个手续,那棵树就归下游乡林业站管,跟你跟我们乡都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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