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春华:我的疯娘

如题所述

佘春华 星光河

我的疯娘

终于在梦中惊醒,梦中的场景却清晰可见。

肆意滂沱的泪水,也难倾吐心头涌上来的悲伤,终是无法躺着,更是不可能入睡,我披衣走出睡房,看满天星斗寥廓。

母亲离我而去已有近半年时间了,期间有好几次都是在梦中见到,音容笑貌一如往昔,然梦醒时分,却只能化作一把思念的泪水。

明天又是母亲节了,脑中搜索,去年的母亲节我做了什么呢?全然忘却,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回去看了母亲。似乎也曾想过,朴实、勤劳、多病但慈爱不减的母亲一定没有接受过别人送的花,我要在母亲节这一天,送母亲一束花。康乃馨代表母爱,我就送康乃馨好了。但我好像终于并没有去集市上买。我是不是用别的花代替在母亲节那天给母亲送了花呢?如今我已记不起了,此时想起空留遗憾!

明天又是母亲节了,可母亲已经不在了。想起那方寸之间的黄土,便是她的长眠之处,不禁悲从中来。明天我将去哪里?我想说“妈妈,我想你”,她,听得到吗?没有妈妈的孩子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他在飘浮盘旋的过程,对母亲的依恋是本能,然而落地的那一瞬,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回到了母亲身边。现在的我正处在飘零之中,在纷繁的 社会 生活中总在寻找一份安静的处所。记得每个周末我都是要回去的,因为那里是我心灵的栖息地。即使母亲早已对外界的感知并不很敏锐,但看到母亲,心中便踏实。

母亲那一头花白蓬松的头发,经常是我用姐专门买来的剪发剪打理的。50来岁的母亲头发已见稀疏。严重的肾病,已使她本来乌黑清秀的头发变得花白。我不是理发匠,也从未学过理发,但是每次给母亲理发,母亲都很乐意。本来她也很少出门,近一两年都只是坐在自家前坪,糖尿病已严重破坏母亲的五脏六腑,以前的她只要能走,她便是要顺自己的幻觉到外面去走一圈的,可这样的一圈却是以家人的担心、焦虑、四处奔走寻找为代价的。

母亲患精神分裂症多年,似乎从我记事开始,母亲便生活在她的世界里。然而,这个现实世界里,她承担的责任与义务,却做得义不容辞,无怨无悔。

尽管家底薄弱,但勤劳坚强的母亲与老实憨厚的父亲奋力拉扯四个儿女长大成了人。这期间,我亲眼见过母亲为争得几亩田地的灌溉水而被别人掐倒在水田里,当时母亲的奋力挣扎与内心愤懑是怎样一种情形呀;也见过因着菜园的一段围墙,母亲被人用一根茶碗粗的木棒打了两棍,好长时间都淤青不散;还见过母亲听到妹妹掉到井里,大脚趾在急奔中被撞裂而不顾,奋力从井里救起妹妹的场景。

这期间,母亲为添补家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绣花。绣花针在她的手中上下翻飞,左右手配合协调,声音很有节奏,趴在蚊帐里的我总在半夜里,听到那针穿缎子的“嘣嘣"声,我的童年似乎就是在那一声声针穿缎子的“嘣嘣”里走过来的。

也还深深地记得父亲不在家,我与母亲共同做栏杆围猪圈的场景。母亲蹲身攫住一端,需要我用大锤钉另一边,我抡起锤子准备锤,不料举锤不留神,伸出的锤子正碰在母亲的下颚,八斤重的大锤呀!我慌了,扔掉锤子,伸手去摸,哭喊道“妈,你没事吧?"眼泪奔涌而出,但母亲只是一手捂着下颚,嘴里艰难地嗦出咝咝的声音,另一只手摆了摆以安慰我!我为这事自责了好久,母亲却从未提过,似乎并不痛!可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痛楚!

在繁重的农活之余,母亲也常会拿起工具,邀上我去山中拾野菌。在物质生活比较匮乏的当时,母亲总能做出可口的饭菜,记忆犹新的便是鲜蘑菇汤和辣椒炒干菌子!很多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便一手拿罐耙子,一手提竹篮,脚穿一双套靴,然后到我床边,誊出一只手伸进蚊帐里,挠挠我:“华,华,起来,快起来,跟我捡菌子去。"这是很亲切、很温馨的声音,就算是当时想睡懒觉的我也从不推却,似乎也从没有提醒过妈妈,叫身边的姐姐或妹妹同去(三姐妹一直睡一个床,我睡最边上),我似乎也将陪妈妈去山上捡菌子,当成一种乐趣。因为在山里可以得到收获的喜悦,并逐渐地辨别出哪些是毒蘑菇,哪些是可以拾起来吃的。伴着母亲这声声的呼唤,我的童年生活结束了!

岁月在年复一年的打谷机轰鸣中、在面朝水田背朝天的扯秧、插秧的劳动中流逝。田埂上留下了我们姊妹挑草、锄草、甩秧的足迹。虽然是女孩,但因姊妹多,应耕种的田地也多,受父母的影响,我也是农田生活的一把好手,只是也很无奈于这永无止境的农活。累,在心头萦绕。不知道这种整年都浸泡在水田的生活,何时才有个尽头!但即便是有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也从未停歇过劳作,也许母亲还有另外一种压力:不能给孩子们更优越一点的生活。

今天回想,我从未遗憾过那段时光,它滋养了我坚强的品性。只是,我勤劳坚忍的母亲太受苦了!

转眼,我要去外地读书了。暂时告别了往日昏暗的房子、拥挤简陋的家具和那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姐姐已经辍学打工,家里还有读小学的弟弟和妹妹。母亲依旧在她的幻觉世界与真实现实世界的交织中生活。时而抬头望天,时而傻笑或自言自语,时而满脸悲戚,匆匆跑向某处角落,即使是手中拿着锅铲,也会突然丢下正在炒的菜,而去应和那个她脑袋中幻觉的对象。每次放假回家,我便看到这样的母亲。那时的我好想逃离这一切,甚至庆幸自己不会长住在这里了!

三年的高中接近尾声。高考前一周考生回家复习。记得,当自己用肩挑着行李下船走了十多里路回到家时,我却看到年幼的弟弟妹妹坐在房子外面黯然伤神,往日因母亲一个人制造的热闹场面,今天破天荒的没有了!父亲也不在家。我预感有事发生,隔壁伯父走过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你娘没去你学校?"我惊讶极了,母亲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读书,而且平时她一直说我在望城一中,而且心里一直这么认为的,她也从没有接受过我在铜官读高中的事实,怎么突然会去我的学校呢?听到伯父的问话,我的脑袋急速思考,嘴巴张了半天。

原来,临近高考,学习紧张,我便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母亲不放心,说要去学校看我,平时在家里,母亲的话是没几个人相信的,更不会去听她的了。谁想,三天前,母亲只身离开了家,说要搭船去望城一中看我。天啊,我是在望城五中读书呀!听到这个消息,想到三天没回家的母亲,我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即使是一个正常人,也会让人担心啊,还别说患精神分裂症的非正常人!母亲将会遭遇怎样的经历?我不敢想,此时我多么希望家中能恢复母亲一个人制造的热闹,哪怕是多么的刺耳,总强过母亲不知下落的惶恐与不安!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我只身到长沙,想去碰碰运气,期待奇迹的出现。可几天下来,我也是心力交瘁:母亲的杳无音讯,几日后的高考压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耽误高考,家人将我送到了望城,在忧虑与紧张中,我完成了高考!

然而,母亲的下落不明,仍如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她现在在哪里呀?吃住怎样?有没有被别人欺负?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吧?我在帮着家里抢收稻谷的同时,心中是多么渴盼母亲的突然出现啊!

直到离母亲外出十八天的一个下午,正在打谷机边打谷的我,忽然看见对面路上出现了一个步履蹒跚、衣衫褴褛的人往家这边走,我一阵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再停下,驻足仔细看来人,天呐,真是我日思夜想的母亲!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呀?右手臂用白布兜着,像是受了伤,面部灰黑,脚上的鞋都没有,只有一双似乎是从煤堆里走出来的脚,眼睛里似乎有点泪光,但又不真切,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已记不起是怎样牵着母亲回家的。询问她,她只说是沿着铁路走,当时想去看我,却坐上了去长沙的船,于是在长沙流浪了这么久,有一次被车撞倒在路边,幸好有好心人,将她受伤的手上了点药,有个老婆婆给了她点饭吃,其余的细节母亲似乎也没有说,她也想回,她说,可不知道回,只知道家在离铁路不远的地方,一直就是走路,就这么走回来了!十八天呀,一直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不可能住宾馆,也不知道搭车,就这样让人无法想象地度过了十八天。想想都后怕,这万一沿着铁路走反了方向,我还能再见到我的母亲吗?

这年是1995年。

三年的大学时光里,我似乎并没有每周都回去,姐姐和妹妹都已辍学,在长沙打工,很多时候是我们三姊妹在一起过周末,似乎并没有多强烈的意识,要多回去陪陪父母。母亲仍在现实世界与幻觉影像的交织的生活中乐此不疲!但她似乎很不适应孩子们不在她身边的生活,经常去附近邻居家串门,说别人将她的孩子藏起来了,有时会强行翻别人家柜子。有个堂伯去世,出殡的那一天,母亲拦在路中间,她哭喊着告诉别人那个灵柩里面是她的孩子,邻居们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把她拖开……

我,一个靠牺牲姐姐和妹妹的学业才能完成大学的人,一个靠这个家庭的托举才走出农门的人,我竟然真的用自己的行动在逃避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逃避那个将孩子当成生活全部的“疯”母亲,进而使母亲的病情更加恶化!现在想来,我都不能原谅自己,那段时间对母亲的忽视!

后来读高中的弟弟突然因为患强直性脊柱炎和股骨头坏死而致残。第二年,因积劳成疾加上母亲和弟弟双双患病,勤劳朴实的父亲终受不住身心的双重打击而撒手人寰。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加重了母亲的病情。母亲的种种行为,招来邻居的不满和反感,有几次回家,我总能碰到邻居诉苦的,有的邻居甚至放话,如果再这样会要打人呢!

我很理解邻居们的苦衷,换做谁,都不愿家里被别人没事去瞧瞧,甚至翻来翻去。可作为儿女的我们很明白,母亲是想孩子都在自己身边,无论她的思维如何不正常,但爱孩子的本能却一直没有丢,有时看到别人说母亲“疯子”时,我的内心非常反感,无奈也只能陪不是,请求他们的包容。

但,母亲的精神分裂症已完全不受人控制了!

母亲的举动让邻居们很难堪。于是姐妹商量着将母亲送到脑科医院。一个月的住院时间让母亲的狂躁症消失,与进院之前判若两人,整个人变得可怜兮兮,怕这怕那,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看着叫人心疼。

之后,母亲就在医院与家里回环往复中度过。尤其是糖尿病的出现,在母亲的意识里,她自己是没有任何毛病的。于是她不禁食,不吃药,不配合医生的治疗,这也直接导致母亲在短短几年中,出现心衰、心肌梗塞、肾功能衰竭等招招致命的病,脑科医院与湘雅医院轮流住。即使回家,只要脚能走,她便离家出走,去“找”自己的孩子,然后又因糖尿病所致的视力衰退而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年,她被病折磨得无法畅快呼吸、无法自然入睡、无法正常行走。即使在血液透析之后,能做到这些,她也被她的幻觉中的世界折腾的精疲力竭。

然而就在这样状态下的母亲,却依然善良可爱。在医院上厕所时,她不知道按墙上的按钮冲水,便拖着沉重的双腿,到病房里拿盆接水去冲厕所;在食堂吃饭时,一次性筷子的包装,她一定要亲自送到垃圾桶,眼见陌生人用袋装盒饭时,她竟毫不犹豫地去帮别人拉开袋子……已经病入膏肓的母亲从未将自己的病挂在脸上,唠叨在嘴里,她顺其自然地进医院,出医院,只要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的心里就一定装着身边人!在医院陪伴母亲的时候,我总被母亲不经意的大爱所感动,因此病房里的陪伴并不只有辛苦呢!

“疯子”,也许是我们这边人对我母亲的称呼,可她首先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将孩子看做自己全世界的母亲。她的“疯”与她的生活环境不无关系,要是在她起病当初,能有较好的治疗,母亲的生活也不会这么苦!

我的“疯”娘已长眠于地下了,她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再受精神的折磨!愿这世间少些苦难,多些温情!

愿以此篇祭奠我那多难而又苦命的“疯"娘!

作者简介

佘春华,望城区丁字中学语文教师,望城区首届卓越教师,长沙市第四届骨干教师。

文章已于2021/08/0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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