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14-03-29
雪 是由大量细小水珠经低温冻结后形成白色不透明的冰晶,这些冰晶相互凝聚在一起构成一朵朵漂亮的小白花。
鲁迅《雪》
暖国②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③ ,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④ ;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一期。
②暖国 指我国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
③宝珠山茶 据《广群芳谱》卷四十一载:“宝珠山茶,千叶含苞,历几月而放,殷红若丹,最可爱。”
④磬口的蜡梅花 据清代陈淏子撰《花镜》卷三载:“圆瓣深黄,形似梅花,虽盛开如半含者,名磬口,最为世珍
一、心灵的探寻(节选)(钱理群)
(鲁迅)之所以要呼唤自然本性的野性与爱,正是为了给人间的现实战斗注入生命的活力。因此,他一再地表示,他所强调的是“用自力克服一切困难,并非真劝人都到山里去”;他自己更是绝不愿意躲到“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的田园诗中去,他要“活在人间”,即使是遭到人们的孤立,排挤,也仍然不离开“人海”,让生命的“沉钟”永远“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宣称,他“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却念念不忘记载着人间奋斗历史的“遗迹”。鲁迅本质上是一个社会感与历史感都极强的思想斗士,离开了社会人生的自然及自然美,对于他是没有意义的。他赞赏自然和自然美,完全着眼于从中发现社会和发现自己。
从这样的审美观点出发,鲁迅喜爱的自然美是“人们和天然苦斗而成的景物”,即从中可以发现社会和人生斗争精神的深沉雄大、壮阔古拙的力的美。在《野草》里,鲁迅也曾描绘过江南明丽的风光,如《好的故事》,他所着重的依然是从“永是生动,永是展开”的“美的人和美的事”中去捕捉“飞动”的美,从而感到一种生命力的存在。但总的说来,他对秀丽的江南风景,“并无敏感”,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不爱江南。秀气是秀气的,但小气”。他批评杭州的风景“显得小家子气,气派不大”,以为“北方风景,是伟大的,倘不至于日见其荒凉,实较适于居住”。在《野草·雪》里,“与滋润美艳之至”的“江南的雪”相比较,他显然更醉心于“朔方的雪花”——
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这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也是人的精魂,鲁迅的精魂——奋斗的,向上的,闪光的。
鲁迅终于在博大的、运动着的“自然”中,发现与肯定了人与自己。
(节选自《心灵的探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二、铁屋中的呐喊(节选)(李欧梵)
(《野草》)集子中写得最好的抒情篇章或许是《雪》,这里抒情场景围绕着南方和北方两种雪的对比而给以启示:雪的两种形象,成为诗人往昔青年时代和当前的他的隐喻。对南方雪景的描写是色彩丰富的:血红的山茶花,白中隐青的梅花,深黄的蜡梅,冷绿的杂草,以及作为中心形象的、孩子们堆塑起来的有着鲜明色彩的雪罗汉。但是诗人现在居住在那里的北方的雪,却是没有色彩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这些描写可以说都是实景,但是在雪化为雨时,所写的景物就是不那么现实主义的了: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在这些抒情诗里,自然景象的描写似乎已经浸透了幻想的、隐喻的意象。这不仅赋予鲁迅的散文以诗意,而且由于大胆地离开了中国古诗中自然意象的运用,决定了鲁迅散文诗的“现代性”。普实克曾论证鲁迅的散文诗读来很像波德莱尔的《散文小诗》。如果说,鲁迅的小说虽有许多象征主义的属性,却仍然是立足于现实主义的。他的散文诗却绝对地属于象征主义的结构,再加上许多小说和戏剧的手法,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梦或寓言领域内的虚构的“故事”。
(节选自《铁屋中的呐喊》,岳麓书社1999年版)
三、“优美”与“壮美”的完美统一(节选)(张向东)
一九二四年岁暮,北方降雪。十二月卅一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雨雪。……下午霁,夜复雪。”翌日,天放晴而有风,《鲁迅日记》又载:“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七字颇富诗意。可见作者“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此时已萌发创作冲动。十七天后,题为“雪”的散文诗便诞生了。显然,现实中的自然景象给予作者的印象是《雪》产生的契机。但《雪》又不是自然景观的简单再现和扩展,作者张开想像的翅膀,从眼前的飞雪联想到江南的雪景,思绪在回忆与现实中翻腾,最后终于将一腔情思作化绝妙的南、北雪景图: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这雪景写得晶莹娟秀,绚丽多姿。一开始“滋润美艳”四字准确地概括了江南雪的特质;接着以“隐约着青春的气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两个比喻,一虚一实,推出一个“隔雾看花”的朦胧美景,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思,作者写作时神采飞扬之状也情态毕现。而在雪野中——一片洁白的背景下,点缀着宝珠山茶的血红,单瓣梅花的浅青,蜡梅花的深黄色和杂草的冷绿,好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江南雪的“美艳”便进一步具象化了。最后两句,更是神来之笔,作者写蜜蜂在花丛中纷飞与喧腾,用“记不真”说明“仿佛看见”,以记忆的模糊反衬眼前景物的鲜明,非常自然、真切,恰如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以一“闹”字点眼,整个画面因这想像中的蜜蜂的存在充满了生机,这不正是那隐约着的“青春的气息”?
江南是作者的故乡,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在作者的脑海中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如少年闰土神奇的生活世界(《呐喊·故乡》);同小伙伴一起夜吃罗汉豆的小船(《呐喊·社戏》);有无数的故事、趣味无穷的百草园(《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作者笔下都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作者写作《雪》的前后确曾常常忆及故乡风物和童年生活的情景。《雪》成后一月内,又连续写出了涉及这方面内容的《风筝》《好的故事》等作品。因此,作者在《雪》中不仅工笔重彩描绘出一幅明艳秀丽的江南雪景图,同时还再现了美好的童年生活中的一幕。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在欢乐的儿童天地里,竟有童心未泯的成人掺入其间,更增添了生活的情趣。在这里,作者着重写了雪罗汉的形象,这与孩子们的欢欣连在一起的雪罗汉,起初“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发光”。等到孩子们用龙眼核和胭脂口红加以装饰后,它便“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了。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形象啊!它不仅集中地体现了江南雪“滋润美艳”的姿质,而且和前面的北景描绘相映衬,使意境更加新颖别致,生意盎然,柔媚多姿了。
但是,诗中的朔雪却是另一番景象。它既没有江南雪的“滋润美艳”,更无奇花异草相伴,但却有着独立不羁、昂昂向上的性格。你看:
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
这是何等苍凉悲壮的图景!又是何等雄浑峻伟的奇观!它岂是自然景观的照相?这带有艺术夸张的描写,是作者胸中澎湃的激情的形象抒发。作者如是描写朔雪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知道,虽然作者在回忆和幻梦中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野草·好的故事》),但身处的现实环境却是异常严酷的。可是,这对于鲁迅“这样的战士”来说,更能砥砺生活的意志,激发起战斗的豪情。所以,作者写朔雪时,着力从三度空间进行立体描绘,以突出腾飞的朔雪那种横扫千军、锐不可当的气势:“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弥漫太空”的飞雪,“如包藏火焰的大雾”,不仅自己“升腾”“旋转”“灿灿地生光”,且使整个“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寥寥数笔,朔方飞雪撼天动地之力兀露,其势逼人,使读者自然联想到作者在那黑暗的岁月艰苦卓绝而又令人神往的战斗!
优美的事物表现的是处于矛盾的相对统一和平衡状态的美,在形式上常表现为和谐、宁静、秀雅等特征;壮美则不同,它是事物的主客体处于矛盾激化中,因而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气势和压倒一切的力量。从前面的简析,我们已经看到,作者深得意境创造的精髓,且稔熟艺术描写的辩证法。写江南雪景,他正是着力于静态美的描绘,多用暖色调的形容词,笔致绵密、舒缓,给人以平和、安谧之感;而蜜蜂的纷飞喧闹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更渲染出田园牧歌式的恬淡气氛。写朔方雪景,则重在动态的表现。朔雪的“如粉,如沙”,似乎孤独、寂寞,然而其“决不粘连”,已经暗含动感和趋向,运笔大刀阔斧,粗犷、急促,这就造成了“夭矫连蜷〔矢矫连蜷:屈伸自如的意思。〕,烟云缭绕”,似玉龙腾空般无比壮观的艺术境界。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梅尧臣:(1002—1060)宋代诗人。语见欧阳修《六一诗话》。〕),在这种以动衬静,因动取势和对照描写中,饱含作者情感的两幅图景便跃然纸上,“如在目前”,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然而,这两个不同种类的审美形态,是如何统一在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之中的呢?
在《雪》中,作者虽然极写江南雪的美艳,孩童的欢乐,雪罗汉的有趣,表现了对故乡的怀念之思,且因雪罗汉的消融流露出对美好的事物不能常在的惋惜之情,但作者并不是沉迷于优美然而虚空的幻境中,求得精神上的安慰。他真正向往的是壮美的现实战斗生活,渴望从自然的伟力中汲取斗争的勇气和力量,永葆战斗青春。所以,面对眼前的实景,他写道: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
此一反先前温婉、缠绵的情调,语气异常刚劲、果决,这不仅是对朔雪质地、形态的摹写,同时还透露出作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毅然决然地砍断了与社会现实极不协调的思想情绪。随后对飞腾的朔雪磅礴的气势、浩大的声威的酣畅淋漓的抒写,不也正是作者不屈不挠的战斗的人生观的形象写照吗?而朔雪的孤独,也映现出了此期作者“荷戟独彷徨”的身影。
总之,《雪》中“优美”与“壮美”两个形象的和谐统一,并不是它们的相加,或者是两个主题互相“补充”“渗透”“纠缠”“争斗”的结果。两个审美形态虽然在构成因素等方面有差异,但它们决非对立,在其根本归属上倒是同一的,都是美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体现。作者写江南雪的优美,正是为了衬托出朔雪的壮美,在艺术表现上,这近乎“欲扬先抑”。因此,从作品的构思我们可以找到理解问题的钥匙。用系统论的观点观照作品,我们将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这个旨在突出朔天飞雪的抒情短章,却有四分之三的篇幅写江南雪景,而其中几乎一半的文字是描写雪罗汉的形象。作者从来惜墨如金,何况又是散文诗,所以这决非率而为之,信笔涂抹。很明显,这雪罗汉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从江南雪景的描写看,它是构图的焦点,作者首先绘出江南雪的全景,然后勾勒儿童戏雪的近景,最后突出坐在雪地上的“大阿罗汉”的特写,形成了意境的层次与景深,使画面格外的鲜明动人;然而更重要的是,雪罗汉在内容与结构上是联接朔雪之景的桥梁,雪罗汉的形象虽然“洁白”“明艳”,非常优美,但曾几何时,便化为子虚乌有: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这一段描写类似电影蒙太奇手法,用一连串“分镜头”具体、细致地表现了雪罗汉消融的过程,暗示平和优雅的事物固然美好,但经不起外力打击,不可过于眷念。在这里,作者以实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想像到现实,层层推进,笔触随情感而跳,愉悦的情绪因雪罗汉的慢慢消逝渐入深沉,继而立刻进入对朔雪的描写,读者不仅不感觉突兀,反因作者笔锋陡转,已感到压抑的情绪重新振奋起来,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同作者一样为朔雪奋飞的雄奇气象激动着,鼓舞着……如果也用乐曲打比方,那么,这篇作品是起调平和,渐次欢快,经历了沉郁的过渡后,转而高亢、激越,终至最强音,最后达到了音波激荡、不绝于耳的艺术境界。
具有深厚的思想意蕴的艺术意境不是作者忽然妙笔生花,随意点染出来的,它是作者长期酝酿、精心构思的结晶。《雪》中两个情调不同的雪景,正是在作品精巧的结构中,经作者感情的熔铸,成为一个天衣无缝的艺术整体,使整个作品的意境辽远、深邃,别具风采,产生了一种壮阔的空间美。我们阅读这篇作品,既可欣赏到优美的江南雪景和壮美的朔方飞雪,又能从中感到作者博大的胸襟和坚强的斗志。因此,散文诗《雪》不仅是一支不同凡响的雪之绝唱,更是一曲响彻云霄的人的精神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