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王安忆:与陈凯歌有关的一段往事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03

作家王安忆

与陈凯歌有关的一段往事

文丨王安忆

替陈凯歌写剧本,首先要学会听。他是一个具有语言魅力的人,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语言蛊惑,这样你才能听懂他。他的说话里,有三种形成冲突和混乱的因素,是你格外要留心的。一是理性的抽象的思考,这是可以越说越远,最终陷入茫然虚无的;二是感性的具体的场景,则是以镜头的方式出现;三是汉语言的表达方式,这是在不知觉中诱惑他的,有时甚至会使他迷失方向。不过,你也不要急于拨开他语言的迷雾,再说这也不是急得急不得的事情,你随他左冲右突地走过一段弯路,最终你发现这弯路原来是座桥,引渡你到了彼岸。

和陈凯歌一起写《风月》,使我有兴趣的倒不是《风月》,而是陈凯歌的工作方式。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对“风月”发生过贴肤之感。有时候,与陈凯歌为一个问题争论,争到激烈处,他会说:这是我的东西!我就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也有过一次,他大约是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好,说:我要让这个电影充满你的情调。这话使我觉得他至多是要赠送我一个礼物,但也决不会以为那就是我的东西。我们都是极端自我的人,这决定了这个合作中的大困难,但谁知道呢?也许成功的契机也在这里,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共同之处。就因为这是人家的东西,我难以激起热情,但既然我接受了这个工作,就必须面对现实,把革命进行到底。但是工作并不是没有乐趣的,我向陈凯歌学到很多东西。

现在回想那几个月,真有些后怕。事情简直乱成了麻,一不小心就会走上歧路。陷阱也很多,险象环生的样子。常常走到一半就迷失方向,再得回到出发的地方,从头来过。这全得靠锲而不舍的精神。陈凯歌做活的方式是有些笨的,还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照我看来,有一些情节,是可以事先做预测的,走得通还是走不通,不必非要让实践来检验真理。可他不行,他一定要走一遍,撞到南墙上再回头。例如,景云这个人物。他是如意最后一定要嫁的男人,因为我们已经决定最后的如意是一个新娘,以她的毅然成亲来宣布她对郁忠良的挑战。最初的景云是一个俗气的人,曾经安排过这么一场戏,让他在澡堂子里,和拆白党头子一起聊日本,说人家日本是中国的零碎儿,地盘是中国大陆的边角料,文字也是中国字的边角料。你可以想见是个什么面目了。

陈凯歌还进一步说:就朝英达那个形象上靠。然而,无论我们让如意对男性失望到什么程度,最终,要与这样一个人结婚,精神上很难说是有什么胜利感的。必须花很大的功夫绕弯子。并且弯子也绕不自由,有些路子是绝不能走的,比如“负气”。如意嫁给景云,还不能是负气。随着如意的不断成长,精神上不断强大,这最后一笔的不合理变得越来越尖锐了。同时,做新嫁娘的场面却越来越清晰而且鲜明,如意穿上新嫁衣的样子有一种特别震动的嬗变的意思,没有这场面,事情就收不了场。那些日子,我们整日在这些人物中间无望地周旋,几个人都是板上钉钉,不能动的,人物关系的作为却要升级。直到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大决定,就是让景云改变形象,成为一个美少年,事情才开始变得通顺起来。并且这一个形象改变,又反过来促进了如意更上一层楼,她的热情竟是那么春风不灭,野火又生。当陈凯歌决定改变景云的时候,我自然有些埋怨,因我其实是提醒过这个人物的毛病,可他执意要做到底,现在却要变。他说这不是变,而是找,把对的东西找出来。就这么样,那个破景云叫我们蹉跎了时间。可是,他毕竟载着我们走过一些路程,在这些路程里,郁忠良和如意,还有端午都成长起来了,他就算也没有白走一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们就是这么过河拆桥地渡到了彼岸。就像陈凯歌说的“找”,我觉得我们是在不停地建设,然后拆毁,再建设,再拆毁,最后,脚下是一片废墟,可那东西,真的找到了,就是《风月》。我们糟蹋了不少好细节和好对话,还有好气氛,《风月》就是从它们的残骸上走过来的。

如前面所说,我必须面对现实,这现实就是陈凯歌的东西,我如何去做。第一是必须明白他要的是什么,第二是至少要理性上同情他要的东西,他要的是什么呢?

他是一个贪婪的人。他要的东西太多了。我不知道他让电影承担这样重大的负荷对头不对头,但我预感到,他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是一个记忆力极强的人,经历过的东西不容易淡忘,就像一个扛着大背囊旅行的人,背囊越来越重,却不舍得丢下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于他都很珍贵,因为与他走过的路途有关。他还要检阅他的收藏,这些收藏在他的眼睛里不断有着新发现,更新着他的 情感 和认识。他又是一个积极生活的人,手和脑一样勤快,于是就像一个肯吃苦的农人一样,每一季庄稼都收获得很多。当他向你表述他心里所想时,语言挟裹着思索和激情汹涌而来,你险些儿站不住脚,被它席卷而去。当他清理他的思想时,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劳累。似乎是,什么都是贴心贴肺,放不下这又放不下那。一切像是都有联系,可是什么才是纲举目张的那个纲呢?一切又像是左右冲突前后矛盾,什么才是万变不离其宗那个宗呢?他的思想免不了是庞杂的,他的感情也有些庞杂,因为这正是在急于攫取又沉渣泛起的中年时期,远离了单纯的少年时期,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像陈凯歌这样思想和 情感 太多的人,迷上电影,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电影实在是太现实了。它是所有艺术中离真实最近的一个。它是连鬼魂都要化成人身送到你眼前,要你信服的。尽管有那样多的现代观念的电影理论为它开拓出路,可依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它写实的特质。一句话,它是人间面目的。人间的常情常理,承载得起陈凯歌所思所想吗?只要看看《边走边唱》,你就能感觉到这种类似生产力要冲破生产关系的革命中的痛苦矛盾。你明显地看到人间常态对他的束缚,只能从抽象到抽象。几乎无法找到一个现成的故事去包容他的思想。

后来我们时常讨论《霸王别姬》,在有一点上达到共识,那就是,《霸王别姬》具有一个先天很好的人物关系。在陈蝶衣(原文之误)和段小楼这一对师兄弟之间天然就有多少层关 系,这些关系呈现出阶梯状,一层层上去,可抵达很高处。在这人物关系的前面是人间面目,身后却可升华到神灵的境界。换句话说,也就是具体和抽象的统一。这种好事情不可多得,大部分的人物关系,功能都很平凡,有好的,也被前人使用得差不多了。所以,看来我们只能后天努力。

《风月》改编自叶兆言的小说《花影》,陈凯歌执导,王安忆参与编剧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找到了方法上的共同语言,因我本来就怀疑那类机巧性很强的人物关系,究竟能有多少作为。我以为那是以杠杆的原理,用的是巧劲,所谓举重若轻,是艺术里的小道,讲的是小便宜。我比较赞成加法的原理,就是说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上垒,简直就是一种奴隶的劳动,没有一点儿投机取巧的,下的都是死力气。想象一下,奴隶们垒金字塔,挖大运河,修长城就是这劳动。真正的艺术,其实是没有什么趣味可言的,它不是挖空心思的事情,动的不是心计。它用的是心力和脑力,真是个力气活,你就把一个故事的核,使劲地朝前推吧,像推动 历史 的车轮似的,又像是推雪球,越推越大,最后,成为一个巨大的结实的大东西。这活儿,真是苦,熬的是心血。这是苦,还是说不出来的,你特别像一个茧蛹里边的蛾子,在黑暗中操作,当你终于见到光明的时候,你却把你生命熬成的成果丢下了。这操作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些盲目,你根本不知道个所以然。然而,因为是两个人一起劳动,必须要协调手脚,于是,这劳动的情形便也清晰起来了。这就是同陈凯歌一起搞《风月》,最大的快感。这样的合作,使这种孤独的劳动变成可以倾说的,并且互相援手、安慰和鼓励,这苦役变得容易承受了。

这样,我们又建立了一些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承认《风月》的人物关系不是机巧性很强的,可以巧作文章的,就像通常意义上的好莱坞电影那样,比如《辛德勒名单》。照我的解释,辛德勒,一个拯救犹太人的纳粹同犹太人的关系就是机巧关系,如同杠杆一样,它能举起什么样的分量?充其量就是一桩善举。而一整个犹太民族与一整个排犹的目耳曼集团的关系,则可展开人类黑暗和光明的大戏剧。这是正面的冲突,锣当锣,鼓当鼓,而不是背后暗箭一支,效果自然不错,风度却不好,是鸡鸣狗盗之流。

《风月》的人性戏剧,是正面展开,走的是明路,而非暗道。“风月”这名字,就是开宗明义。现在我应当说一说,我如何会对陈凯歌的《风月》产生同情的,没有这个,我无法工作。陈凯歌说得很明白,他终于要写“爱情”了。我很机械地归纳了一下:第一他要的爱情是强烈的爱情,是达到忘我的境界,惟有年轻人才可做到忘我地爱,因他们有足够的生命的燃料,这燃料甚至足以焚烧他们的生命,所以这故事必是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发生。再则,他要的爱情虽然极端强烈,但决不是盲动,因此,还须有理性的一面,这就是他想要由如意这一个女性来承担爱情任务的原因,他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具备爱情的理由,爱情甚至是女性向这世界挑战的武器。其三,这爱情的状态当是繁花似锦,盛到极处,是在边缘上的危险的盛况,于是,他选择二十年代作这爱情的背景。陈凯歌对二十年代这一时期可说是情有独钟,似乎这是多灾难的中国的憩息的好日子,有一些事情刚有了结果,另一些事情正准备开头。共和制使这老迈的民族迸发出一些青春的光芒,带了些回光返照的意思,可孤立地看,这光还是灿烂的。在那灿烂的光里,有一些事端的始末像尘埃一般飞扬着。在这时候,谈一段风月是多么自然,又多么奇特。最后,则是为这段风月找一个舞台,那就是江南。陈凯歌的江南是寂寞的江南,不是小桥流水人家的花稠雨密的江南,而是江堰下面,帆起来了,橹击在水上,犁开了沟壑,他说,江南的水是一种稠厚的物质,是有重量的。其实他的江南只是名字叫作江南而已,其内容是不是江南无关紧要,我们都不是民俗学者,无心在江南问题上作文章。我们只是想弄明白,故事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发生。那么就这样决定,水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事情就好像在水上展开的,这便有了一种流逝的面目。这也是走向极致的爱情必定的下场,因这爱情真的就像是箭在弦上。但是,这还是故事环境的抽象含义,具体的呢,江南是二十年代这黄金时期的一个好代表,确实有风有月,一边是茶桑好种田,另一边是通宵达旦的歌舞——上海这城市,如海上升明月,为江南染上一层旖旎的梦幻的光色,这又是故事环境的一层抽象含义。好了,陈凯歌要什么,大体是明白了,那么,我要什么呢?倘若说我也可以有一点要什么的权利。

电影《风月》剧照

我想,陈凯歌已经说服了我,问题是,这事情里头,有什么是可引动我的 情感 的。哪怕不是直接有关而只是歪打正着。陈凯歌阐述这一切的时候,他时常会谈及一些往事,我很感动。他向我谈及这些伤痛的往事,我并不理解为信任和坦诚,而是深以为这是对自己想要创造的东西的割心割肺的交底。就是像《霸王别姬》中,陈蝶衣唱那句“我本是女儿身”,总唱成“我本是男儿郎”,后来,被师兄段小楼用烟锅袋挖得满嘴流血,他终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儿身",这一句唱非同小可,他其实是将他的性别交了出去,从此,他该怎么做人啊!陈凯歌说,他是将对陈蝶衣的惩罚当作一个破身的仪式,自此,陈蝶衣就将自己交出去了。说起来,艺术这条路是不能走的,走到远处是很不幸的。你把你的血肉铸成一个东西,你怎么去呵护它被消费的命运?可你不这么做又不行,因你最初走上这条道路,就是被你的心里话驱使的,你一个劲地要说,说,说个没完,等你发现你说得太多了,太深了,却已经收不住了。艺术好也在这里,糟也在这里。好是在它把你个人的 情感 外形化,变成了一个审美的存在。糟则在于你把你的 情感 给了它,你还有什么?因为你预感到这下场,你就变得非常受折磨和挑剔,不知什么是最好的表达。

不久前看了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有些触动。心里十分羡慕姜文能这样直抒胸臆,表现自我。几乎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姜文,肆意纵横,你差不多忘了这是一部电影,而以为就是少年姜文。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处女作,这对于每个人都只能有一次,而我们都已经是过来人了。我们已经离开天然很远,因此便无法倚仗天然。我们的 情感 变得复杂,要为复杂的 情感 寻找一个单纯的形状,可说是我们要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但我们还必须走过从复杂到复杂的阶段,我不相信有什么阶段是可以超越的,倘若说是超越了,那么同时一定还是损失。

话再说回去,既然陈凯歌认定《风月》是他惟一的方式,那我就只能努力去和这方式接近。我想,当我逐渐了解到陈凯歌和《风月》间有着一些纯个人的联系时,那种必须建立的同情实际上已经有了基础。就是说,我不能帮他去造一座空中楼阁,但我能帮助他培育一棵树成长,尽管这树扎根在他的土壤中,可是,土壤和土壤总是有些联系的。《风月》这东西里,最终打动我的是“爱情”这一个话题。就像前边说过的,沉渣泛起的中年时候,什么才能使这些归于澄净?仅靠回忆往事是不够的,往事在我们眼里,总有些好笑和好玩的意思,不是说过,我们已经过了姜文的年轻和处女作的好时候。我们只有依靠理性,这其实是个大难题。一切都是昏晦不明的——二十年代这时间,江南这地方,人物间的暧昧关系, 情感 的不明就里——我们要以井然有序的工笔的笔触去描画这昏晦不明的图景。在创作的过程中,陈凯歌有时会很兴奋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就好像在用刷子刷颜料,一遍又一遍,那图画越来越鲜明了!这往往是在我最糊涂的时候。但说的就是那个道理。

起先,我是反感“爱情”这个提法的,我觉得“爱情”这两个字太甜蜜了。陈凯歌就说:那么“情欲”怎么样?这我同意,“情欲”更为原生状一些,与生命的关系更加接近,更可开辟空间。于是我们就从“情欲”着手了。一切都是从情欲开始的,生杀仇死,塘里的荷花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都是一些盲动的生命,为无以名状的欲念冲动,谱写下恨与爱的篇章。而如意是这些盲动的生命之首。那么,如意应当是什么样的呢?我只知道她千万不能是卡门,陈凯歌只知道她是个异种,出于偶然才落到人间。由于对她寄于希望太大.我们简直不敢动她。郁忠良也是,他简直重要到不知他来做什么的。我们都太钟爱我们的人物,给予他们很高的使命,结果他们的形象都虚化了。我们不知道,他们这两个宝贝到了一起,所产生的那种注意,应当命名为什么,既然“爱情”这两个字已被我们嫌弃了。

我们说是情欲,可是问题就来了。倘若如意和郁忠良之间是情欲,那么以什么来区别如意和瑞午(?原文如此),郁忠良和天香里女人,绣仪和景云——那时候,绣仪和景云之间还有一手。就算都是情欲,那是不是有高低之分,倘若有高低之分,我们应当以什么来称呼?

我们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难题:用理性来对待感情这东西,为它划分疆域,规定性质,然后命名。

巩俐、张国荣主演了《风月》,但这部电影显然没能重现《霸王别姬》式的成功。

事情只得又绕了回来,不得已地拾起了“爱情”这个名字。我们屈服于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如意和郁忠良之间的,确实是爱情。那么,还是那个问题,爱情和情欲究竟是什么区别。最后的结论是,当情欲专注于一个对象的时候,那就是爱情了。就是说情欲是漫流的水,爱情则进入了河床。这是从情欲中生长出来的爱情果子。这个爱情,我也能接受了,它是比情欲更高级的生命状态。它的甜蜜也是付出过代价的甜蜜,其中包含有生命的痛楚。

陈凯歌对如意可说是倾心倾爱,一个中年人去写一段少年爱,其实是有许多凄楚的。这也是少年往事,只不过,这往事不是那往事。我对他一句话记忆犹新,他说:我还有燃料!这年纪,燃料也是千锤百炼的燃料了。在这个年龄段上,爱情其实是个举重若轻的东西,貌似轻巧,内里却是沉重。岁月都不是白过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就要留下破绽,要说补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总没个完满了。倘要抖擞起来,是须加倍的热力与能量。少年时,是可以不讲道理,不问前后,到了如今,可再不明白就过不去了。《风月》所做的一切,归结起来,可说是给没道理的找道理。

陈凯歌的少年热情,是道理堆砌起来的,你可以不明白,他却要明白。这是什么成分的燃料啊!陈凯歌有时候形容爱情的强烈程度时,会说:那是可以拔出枪向你开枪的。这话是有些蛮不讲理了,可依然骗不过他自己,说完之后还得坐下来,抱头想理由。你想想,这样的爱情道路有多艰难,真是须要奴隶样的劳动,一步一个脚印。这是用理性砌成的混沌爱,这虚无走近处看,能看见细密的笔触。全不是胡来的。这就是电影的厉害了。它的写实性向你讨的都是道理,并且不是天上道理,而是人间道理。你一点都含混不过去,样样都要有交代。

到了最后,如意从她亲手缔造,然后亲手销毁的爱情堡垒中走过来,茫茫四野,谁能与她共赴爱的前线?这是在向我们的想象力挑战,我们光顾着磨炼我们的矛,盾却跟不上了。陈凯歌说:我真是给我自己找了个对手。面对着这样的对手,是很难不被激动起来的。也因此我非常能理解,后来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如意换角儿风波,陈凯歌是很难找到他的意中人的。

在工作的过程中,我是到相当后面,才把我的兴奋点移到“爱情”这题目的。就像前面说的,我接受“情欲”的说法,后来,我还提出“成长”的说法,陈凯歌都答应了我。如意,忠良,还有端午这三个主角的童年情景吸引了我,尤其是在最终的覆灭之时再回想那一切尚未开始的场面真是有震动之感。我们就沿着他们成长的路线走,终于走向爱情的结果,是期然也是不期然。“成长”也变作一座桥,引渡到爱情的彼岸,到底还是陈凯歌的话应验了,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争也没有用。“情欲”也好,“成长”也好,其实都是方法的问题,目的是什么,陈凯歌最清楚,谁也改变不了。他着急的时候说:这是我的一个孩子,我怀胎数月,你们要让我把他生下来!现在,这孩子生下来了,就是《风月》。

我无从估计《风月》是否能够胜任陈凯歌的思想,可别像《霸王别姬》到了后边,便被这思想压弯了腰。我也无从估计《风月》是否能够容纳经常闪现在他眼前的场景,这些场景贴肤可感,很难断言它们与那抽象意境的关系。总之,我不知道《风月》是否能够成功。我说的成功不是指电影节上获奖摘冠一类的,而是对陈凯歌自己而言的,就是说像他所形容的“生孩子”那个意义的。具体说来,便是将他最抽象的思想落实于最具象的表现。这是我们这些从事写实艺术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称得上是理想一类的。虽然很难期望完美,总归是近一步好一步。然而,谈何容易。这时节,理性和感性都正成熟到一个最艰难的当口,两者都是在尽力发展,分道扬镳。和谐的世界分裂了,并且不是一半对一半地分开,而是四分五裂,碎不成个的。我们如何再重新组织这个世界?我们能够再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吗?这全取决于我们的生命力有多强,热情有多少,它们可支持理性和感性走向极致,相信极致就是又一个和谐的世界。我从陈凯歌身上感受到一种打碎旧世界的勇敢,他不怕牺牲地投身于分裂之中。他接受女性主义的立场,接受同性恋的立场,接受孤独者的立场,接受处于世界边缘的立场,并不惜走向极端,这是他的选择。他自己将自己抛出世界的中心地带,面对荒野,就好像如意失去她的伴侣,然后,再白手起家地缔造一个新世界。当我们无可选择地远离自然状态之后,没有比自觉的选择更令人可喜的了。这是再造自然,或者按时下流行的说法,回归自然的希望之光。

一一选自王安忆《今夜星光灿烂》,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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