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一个面目乏味的好学生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4
我也说不上,写作是怎样开始的。

18岁前,生活中没有任何征兆。我是个面目乏味的好学生,认真听讲,按时作业,指甲剪得很干净,衬衫袖管从不捋到肘部以上,每个小测验都要努力考满分,还积极出黑板报和参加文艺演出。总之,每样可以拿来比一比的东西,我都立定心意要比上一比。我是理科班的,英文最强项,物理化学也在校外得过奖。可我心里清楚,我不是理科天才,在音乐绘画方面也没才华。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就把手边的事情认真做掉。我的作文也还好,泛泛的好,一个班级排名前三的好。课外读些席慕容,考试背点古诗词和名人名言,仅此而已。那时,我压根没想过当作家,甚至不太愿意在写作文上浪费时间。我的时间主要用来背英语和攻读数理化,那些才是高考中拉分的课程。

那时的我,就是如此现实。填写高考志愿也是现实的。我性格敏感,恐惧社交,自认不大适合做记者,却仍报考了复旦新闻。完全出于一个小市民的考量:这个专业在当时比较好找工作,说出去也体面。既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就去读一个似乎什么都可以做的专业吧。

那种仿佛事事明确的样子,其实不过为了掩饰迷茫。 为何对于最厌恶的功课,我都力争优秀呢?回想起来,主要是因为自卑、不安全感、对他人的讨好,以及面对生活不确定性时的恐惧。 在后来的生活中,这些隐蔽的心理深远而长久地困扰我。可惜在填写高考志愿时,我还太年轻,对自我缺乏警醒,故而自以为能够筹谋一切。

进入大学不久,我突然成为了一名文艺青年。这种内心转变是怎么完成的,我不能随随便便解释。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描写了一位面目乏味的股票经纪人,某一天与生活决裂,悄悄跑去塔希提画画了。股票经纪人画家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毛姆也没有随随便便解释。他借用旁观者的叙述视角,回避了这个问题。或许毛姆认为读者可以自行理解,可以凭借他们各自的情感与阅历,为主人公的行为赋予逻辑。是的,我认为读者完全可以理解。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丰富而有意味的。只不过多数时间,它们陷于沉睡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喜欢书写小人物,书写他们灵魂被遮蔽的状态,书写他们偶尔的苏醒和长久的沉睡。

▲作家毛姆

回到那段校园岁月。复旦的中央海报栏,彼时已被GRE广告和管理学讲座预告占据大半,但80年代的余温还是烫到了我。总有背吉他的长发青年呼啸而过,草坪上有诗歌,相辉堂里有话剧。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有个卡夫卡。 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一个被课外阅读书单和《中学作文范例一百篇》左右了阅读趣味的年轻人,眼睛哗地被打开了。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段松散时光。逃课、看书、发呆。我越来越对自己亲手选择的专业丧失兴趣。我的很多同学是天生的记者,世界的快速变化令我惶恐,却让他们兴奋而昂扬。一天新闻课,老师让全班即时跑到五角场采写新闻。我踩着自行车,慢吞吞走到半路,就飞快折回校园。我为想象中那跑来跑去找新闻的未来而绝望。正因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我第一次对没有兴趣的任务感到无法忍受。

那个下午,下课铃响了我都没回教室。我坐在草坪上,松懒着身体,看一些光闪闪的面孔来了又去,脑中不禁晃动起一些词藻,什么午后啦、草坪啦、阳光啦之类。我拿出纸笔,写下来,修改几遍,感觉那似乎是一首诗了。

▲《她们》 任晓雯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8.6

自此我就开始写诗。写得毫无章法。一会儿受了中学时读的席慕容的影响,一会儿又刻意模仿Wallace Stevens和E.E.Cummings。在高冷的校园文学团体里,抒情是一件受耻笑的事,先锋才是政治正确。所以我也赶紧先锋起来。

在慌不择路的初习阶段,我积攒下了一些诗歌。自我欣赏的同时,居然起了让更多人看到的念头。我挑选了几首,誊写在文稿纸上,抄了《萌芽》杂志社的地址,寄出去。

在我快把这事忘掉的时候,录用信来了。随后便是在《萌芽》上接连发表和接连的新概念得奖。一切似乎来得太容易,完全没有很多作家描述的出道艰难。我作为大学生,参加的新概念成人组,这个组别不受媒体关注,所以生活中依然鱼不动水不跳。最大的收获是《萌芽》老师对我的鼓励,在他们的语气中,我俨然是有文学才华的。

于是我也不禁自认是有才华的。擅长一件事情,原来这么不费力便能做出点样子。我起了更大的野心,想要写写小说。在我最后几首诗歌中,叙事成分已经非常明显了。我有讲更多话,描述更多事的欲望。当时我很喜欢《大家》杂志,每期必买。有位女作家吸引了我。名字现已记不太清,但她的叙述方式让我印象深刻。当时我还不知道“原叙述”之类术语,只觉得那种在虚构与现实之间跳跃,在叙述与絮叨之间切换的方式很有意思。自由,容量大,也便于模仿。

于是我花了一天时间,写出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说。它由情节片断、哲学说理和各种碎碎念融汇而成,是萨特、昆德拉、博尔赫斯在我头脑中混炒而成的一锅半生不熟的杂烩。那时我刚学会电脑,便打印出来,寄给了《大家》杂志社。我记得寄出后唯一的想法,是庆幸出现了电脑这种好东西。否则杂志社懒得退稿的话,那么长的文字,得手抄多少份啊。

完全没想到,《大家》来信了,不是退稿,是一封薄薄的录用书。编辑李巍老师随后打来一个鼓励电话。我高兴得快要飞起来,在教室里随手抓住一个男同学说:“我的小说被《大家》录用啦。”同学说了句“恭喜”。我从他茫然的眼神看出,他并不知道《大家》是什么。然后两厢无话,他礼貌地走开了。那时同学们都在忙实习、找工作、考托福或者其他与前途相关的事务。而我好像一直在梦游。后来一位哲学系朋友告诉我,当时她向我的同学打听我,得到的回馈是:任晓雯啊,这人怪怪的。

我的确怪怪的。我居然决定报考新闻系的研究生。我不擅长这个专业,但发现这里比较好混日子。我逃课逃得任课老师长啥样都不知道,仁慈的老师们居然让我毕业了。于是我又继续学起新闻来。这个选择和以前填写高考志愿的心态差不多。我还没下决心成为作家,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那就暂且选个可进可退的专业吧。

▲《飞毯》 任晓雯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6.5

事实上我曾考虑过中文系,几位中文系硕士竭力阻止我,说:“中文系博士找起工作来,还不如一个新闻系本科吃香。”其实我也可以回答他们:我不在乎找工作,我想为写作奉献生命啊。那样听起来似乎显得崇高些。但我想了想,觉得未免虚张声势。于是点点头,听从他们的建议,放弃了报考中文系的念头。

在成为研究生的三年里,除了读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理论应付导师,余下的时间就是写小说。《大家》之后,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篇。 我一点不知道,那是最后的运气,未来我将要迎对生活各个方面的漫长的不顺利。

我渐渐发现,写小说远比想象的难。学徒状态的写作,就跟段誉的六脉神剑似的,灵感时有时无,力道无法控制。而对于一名新手而言,能不能够发表,更是无章可循。

最初受到的鼓励一直支撑我。中短篇还没写熟的我,开始动念写长篇了。第一次尝试失败,第二次勉强成功。在2002年,我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岛上》。最早的灵感缘于米歇尔福柯。我构思了一群疯子的故事。在庞大的野心里,我认为应该有权力与反抗的母题,有对中国现代历史的反思,有关于当代乱相的折射。一个新左派学术文艺女青年头脑里芜杂堆砌的概念,推动了这部作品的形成。

▲《岛上》 任晓雯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8.8

此后便是不停的投稿和退稿。被杂志社退稿,被出版社退稿。我赌着一口气,反复修改这部作品。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了一些门道。 原来写小说是个系统工程,就跟建筑学一样。顶级的建筑是艺术,但在成为艺术之前,必须一砖一瓦地学功夫。 未经训练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建筑师的。小说家亦如是。最初的无知狂妄被消磨掉了。我把头低下来,开始练习基本功。很多年后,有媒体选了我的一句话做为访谈题目。我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才子才女。”一位朋友看见了,半开玩笑道:“你太傲娇了。”他可能不知道,这句看似做作的话,是我多年煎熬而得的体会。

我至今记得《岛上》无数次被拒中的一次。当时我和一家民营出版公司签了约,三校好像都过了。编辑把校样寄给我,我修改了好几遍,小到一个“的”字的添删,都要反复斟酌。在某些颈椎刺痛的时刻,我会放下笔,转转脖子,摩挲那叠打印稿,下决心要让它完美。我还把已经设计好的封面图片打印出来,剪贴在别的书面上,插在架子里,不时抽出来翻翻,仿佛真在翻阅自己的第一本著作似的。就在这个时候,当初与我签约的朋友从出版公司辞职,编辑也跟着走了。未来由谁接手,有点不明朗。我安慰自己:大不了书出来以后,没人再管宣传的事。不宣传就不宣传呗,总也能自己拿着送送人。这么想着,出版公司就把我叫去了。一位戴眼镜、扎低马尾、长得有点像政教主任的中年女士负责接待。我屁股尚未坐稳,她就劈头问道:“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卖点。”我略觉尴尬,结结巴巴自夸了几句。她打断我,开始批评我和我的小说。听起来她应该没读过小说,所以话头渐而集中到贬低我这个人。我愣愣看着她,感觉每句话都在耳朵里轰响。她避开我的目光,偶尔乜斜一眼,看看我的反应。迟钝如我,逐渐听明白了:出版公司想毁约,但不想承担法律风险,于是逼我自己放弃。我红着脸,忍受着,心想:再熬一熬,也许她会心软闭嘴,让书照旧出版。中年女人数落了一大通,见我还不反应,便有些急了,措辞愈发不堪起来。我终于抵挡不住,松口说:“那就算了,我不在你们这里出书了吧。”

我已不记得走出那间出版公司时,是怎样的心情。此后生活里无数更大的挫折,早已把那次挫折的创痛感磨平。 我只记得在那天,我意识到一个事实:文学可能给不了我什么,甚至会夺走我已有的。那又如何呢,我就是喜欢。在已被肆意挥霍掉的小半辈子里,我真正喜欢过什么呢?除了写作,就没有了。 中学时代那个显得兴趣广泛的我,不过是在表演一个多才多艺的好学生,试图以此博取不相干者的好感罢了。我不喜欢绘画跳舞弹吉他刻图章,就像我不喜欢数理化。很多人一生都没找到自己的喜爱和擅长,他们是怀着某种无法言明的亏空感度日的。相比他们,我已是幸运,至少知道了我这么个器皿,是生来盛放什么东西的。

在2008年,经过了整整六年,《岛上》终于出版。没什么宣传,没什么关注,就像世界上一切不重要的事情那样,悄无声息过去了。我捧着这本真正的书,早已失去当初把裹了打印封面的模拟书从架上抽出来时的喜悦。

事实上,自那以后,所有的发表出版和各种荣誉,再不能真正满足我。它们更像是一些事后补偿之物。我不敢往上看,因为那里有巨大的胃口在等着吞噬我。曾经的欲望和失望有多大,那个胃口就有多大。我只能往下看,往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里看。在感觉自己的写作有所长进时,我才能得到满足。

此后的光景,仍是不停地写作、投稿、退稿。我花了五年时间,写了三十九万字的长篇《她们》。我不知道把写作篇幅拖得那么长,是不是为了延缓后续事务的到来。可能有那么一点心理因素吧。果然如我预感的,《她们》的命运和《岛上》一样挫折多舛。虽然最终它还是出版了,并在鲜有关注的情况下,意外获得了华语传媒大奖的提名,但那漫长磨人的过程,简直要让我患上“长篇小说写作收尾综合症”。有时我不免想象:完成一部作品后,马上把它删除掉,是否能让我轻松很多。有相熟的人说:“这真奇怪,市面上垃圾文字满天飞,很多初学者随随便便就出书,你怎么老是这样不顺利。”我也讲不清楚。或许上帝通过他的方式管教我,让我学习忍耐和等待吧。 在这个地面上,绝对的公平和幸运是没有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生的马拉松跑场上不停往前。

于是,我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一丝不苟的中学生。写作成了一项日常功课。不同的是,再没人给我评分数,也没人在意我落后还是进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 自己要求自己,自己否定自己,自己给自己确定方向。这是绝对的自由,也是绝对的寂寞。

▲《生活,如此而已》 任晓雯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很快,另一个六年过去了。漓江社的王珏姑娘从网上找到我,表示想重版《岛上》。她把腰封文案写得花团锦簇,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相隔两三个月,《岛上》瑞典文版也出版了。此事纯属偶然:远在瑞典的翻译家陈安娜女士无意在图书馆读到这本书,觉得喜欢,便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开始着手翻译。在同一年,十月文艺的韩敬群老师发现了我的文字,先后签下我的三本书,其中两本在签约时都还没写完。再后来,各路约稿就纷纷来了。对于这些认可我的师友,我一直心怀感激。我也必须告诫自己,要学会感谢打击过我的人。因为人是多么骄傲,没有打击怎能想起低头审视自己呢。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内心戏,说少了含糊,说多了矫情。更关键的是,写小说的人应该是幕后工作者,“我”并不重要,除非“我”被拆分成无数“你”和“你”的经历。这导致我平时不太爱讲心路历程之类的废话。但这是一篇不好意思推掉的命题作文。所以,如果我说得太多了,就请你见谅吧。

“爸爸真棒”主编对任晓雯采访内容

Q:看了您的心路历程很感动。人都说写作是内心的表达,为什么有的人就会有许多的东西可以表达有些人就没有呢?需要刻意积累许多东西在内心吗?需要多观察,多思考吗?

A: 表达欲和对生活的感受人人都有,虽然迟钝和敏感还是会有区别。 多表达,就能学会更好地观察。

Q:在您打算开始写作之路后,您感觉您观察与思考的角度会与以前不同吗?

A: 是有所不同。更敏锐了。

Q:您提到写作还是要从基本功练起,在您的体验中,哪些基本功是最重要的呢?什么时候开始练比较好?怎样练?

A: 练习开始得越早越好。多读、多想、多写。读以经典阅读为主。

Q:现在很多孩子都惧怕写作文,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您感觉,小学中学时期的作文练习对于您后期写小说有哪些帮助吗?

A: 没有什么建议。 作文练习对写小说没有任何帮助。

Q:小说是虚构的,可是学校的记叙文要求记录真实的事情,那么,中学生如果写小说是浪费时间吗?

A: 不浪费。作为过来人,深深懂得,很多中学生记叙文也是编出来的嘛。

Q:如果让您作为老师教孩子写作文,您会最注重培养学生的哪些方面?

A: 诚实、准确、简洁。

Q:可以推荐一些书给中小学生吗?

A: 中小学生照着文学经典书目来念就可以了。学生时代读过未必能理解,以后慢慢生活阅历丰富了或许就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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