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种地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9

文:任天军

图:来源网络

年才过了几天,亲戚还没走完,社火还在咚咚嚓嚓地闹,已经有人下地干活了。山里人种庄稼,一靠雨水,二靠施肥。雨水是老天爷的事,任何人没有办法,但只要手勤腿勤,多积些肥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所以,无论是驮水的娃娃还是挖煤的老汉,手里总是提着一只粪筐,哪怕走亲访友也不放下,一路走来,所有的牛粪马粪一律收入筐中,一年下来居然积了高高的一大堆。

在灰条岭,拾粪最多的是吴老汉,他们家的五个子女每人有一只粪筐,拾来的粪就比别人家的多。现在,他领着儿女们,顶着呼呼的北风,用架子车往地上拉粪。他先把拾下的那两大堆粪拉完,然后把猪圈牛圈羊圈里的粪也打扫出来拉到地上。为了给每块地都施到肥,他还把几间土炕也拆了,那些常年烟熏火燎的土块发酵后也是很好的肥料。但有几块地在野狐沟里,坡度很大,粪土很难运到,吴老汉就发动家人“烧垡子”。天阴下雨的时候,赶着驴马在地块上打转“踏垡子”,过几天再把踩得瓷实的土地用铁锨挖起来,叫“挖垡子”,挖下的垡块垒成一道道矮墙,等土块风干后就要“拾垡子”,牛头大的土块用榔头敲碎,就地码放成一米高两米多宽的长方体,前面几个类似灶台的坑窝里,放上木柴煤块点燃,后面的土疙瘩就跟着燃烧起来。火烧到哪里就用土压到哪里,叫“压垡子”,主要防止火苗上窜下面的土块烧不透。那些日子,灰条岭的沟沟岔岔里,弥漫着一缕一缕土块燃烧的白雾,空气里也有一种刺鼻的特殊气味。十天半月之后,烧透的土疙瘩变成砖头一样的赭红色,也如砖头一样坚硬,需要用木榔头反复捶打才能破碎,“打垡子”的啪啪声连同腾起的红色土雾,笼罩了整个山野。辛苦的山民们个个满面尘土烟火色,尽管腰酸背疼,但一刻也不敢歇息,打碎垡块之后,又肩扛背驮把红土运到地块的每一个角落散开,整个山坡呈现出一片焦灼的血红色。

施肥只是春种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春播更紧张。家家户户早出晚归,灌一暖瓶茶水、提几个馒头放在地埂头,饿了吃几口,困了坐下来歇一阵,就是为了不误农时,踩着节令的把种子播下去。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最适合陡坡山地,孩子在前面拉着耕牛,男人拿着鞭子扶着犁,后面是撒种的妇女,最后是打土块的人。一行人在悠长的吆牛声中缓缓前行,声音苍凉而沙哑,步调疲惫而坚韧,仿佛从远古走来,又走向遥远的未来,我们的先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吧!这艰难的脚步走了千年万年,虽然异常沉重,但只要迈出去,日子就有奔头,希望就能延续!这一行人,天麻麻亮时下地,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从坡底耕到半坡。新翻的泥土湿润而鲜活,散发着微微的甜腥气息。阳光把一行人的影子拉长,贴到山坡上,整个山坡是一幅先民耕作的岩画。有一年,我坐在山坡上,看那一行一行出土的青苗,忽然觉得耕田种地真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想想吧,那么辽阔的一面山坡,一铧一铧地犁过去,需要来来回回走多少路!每一颗种子,从埋到土里到最后成熟收割,有多少脚印从那里踩过,又有多少汗水洒落在那里!

种完小麦再种青稞,然后豌豆扁豆,洋芋和菜籽最后下种。山里人种庄稼广种薄收,凡是能下种的地方,全部洒下了种子,如果雨水充足,春种一粒秋收万颗,再苦再累也值得。大块的地耕种完毕,接下来还要在房前屋后田埂地头种上几行萝卜芹菜,手勤的妇女随手点几颗海纳花将来给女儿包指甲,洒几颗香豆子八月十五蒸月饼,再随意扔下几粒麻子,十月初一捏几个麻腐包包给先人送寒衣。

种子是下到地里了,但能不能出来、出来后会不会遭受其他灾害,完全是个未知数。下种的时候满怀希望,下完种则提心吊胆,最担心的就是天不下雨!那一朵悠然飘来的云呦,能不能在我们头顶停留一下,洒几个雨点?实在不行,遮盖一下炎炎烈日也好!但那一片冷漠的云,似乎根本不懂山里人的心思,倏忽消失到山那边去了,任凭那些期盼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充满失望,任凭那些青筋暴露伸长的脖子随着云影转动僵直发酸,任凭那一张张如沟壑纵横般堆满皱纹的老脸弥漫着浓重的哀伤。

等了一天又一天,雨还是没有落下。眼看清明过了谷雨也到了,几个老汉决定,按照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谷雨节当天求雨。求雨的地点选在村子最高处的羊头岗上,十五个馒头线中间,两支大蜡竖两边,五谷杂粮冰糖红枣堆在前面,王五老汉点一把香朝四方祭拜,然后以玉皇大帝的口吻高声断喝:“东海龙王不下雨,四十大板!”东边的老汉诺诺往前,旁边两个小伙子手持木棍啪啪打几下地皮。后面几个“龙王”依次受罚后,王五老汉把馒头和祭品分发给“龙王”算是安抚,几个“龙王”得了祭品,从地上跳将起来手舞足蹈,答应立刻给人间降雨。羊头岗上人影散乱欢天喜地,一方面怒斥了龙王的不作为出了一口恶气,另一方面得到了龙王降雨的承诺松了一口气,更为重要的是宰了一只羊,羊头挂在高杆上祭龙王,剩下的全部剁成小块煮一大锅,烟熏火燎,热气腾腾,吃肉喝汤,心气顺了,肚子饱了,下雨的事,就交给老天爷龙王爷,反正该做的都做了,你们看着办吧!

有时候碰巧了,雨真的就下来了!那一年求雨,羊头岗上吃完肉,天空不见一丝云影,个个灰头土脸,踩着半尺厚的干土回家,晚上的梦都是干涩的,连不成篇。到了后半夜,先是起了一阵风,接着房顶上有了刷刷的声音,有人兴奋而急切地呼喊:“下雨喽!下雨喽!”这声音如同暗夜里的一道闪电,瞬时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心。他们赤着脚光着背,跪在自家土院里,伸着长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来自天庭的恩赐,把那几颗珍贵的雨滴抖抖索索地捧在掌心,抹在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晶莹。

大多数时候,尽管虔诚地求了雨,但雨并没有如愿降下。山民们心情复杂地想,该祭奠的都祭奠了,是不是龙王爷忘了?是不是有人做了坏事才有这样的报应?无论如何,这一年的收成基本没指望了。日子还得过,只是,辛苦一年而颗粒无收,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焦了!

正常的年份,下种不久青苗开始破土,一根细细的嫩芽探头探脑从松软的土里钻出来,一夜之间,满眼都是喜人的翠绿。这时候,男人们进山挖煤,女人们开始薅草。薅草的活仿佛在大地上绣花,拿一把小铲,仔细地把青苗地里的杂草除掉。那么热的太阳,那么广的土地,那么密的庄稼,还要小心地把脚踩在麦苗中间的空地上,佝偻着腰半蹲半跪地挪动,这是一项多么浩大多么细致的工程!薅草的过程,就是用身体熨烫每一寸土地的过程,就是把所有的麦苗数一遍的过程,也是用汗水浇灌每一棵庄稼的过程。

四五月间草长莺飞,山坡上野花盛开,薅草的农妇偶尔直起酸困的腰身,听到山谷里咕咕鸟的鸣叫,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花香,她看一眼还没有锄草的大片山地,轻轻叹口气,又俯下了身子。就这样紧赶慢赶,还没把所有的地块薅一遍,粮食已经按照自己的节奏,分蘖拔节抽穗,没有除掉的杂草,只能在“拔燕麦”的时候一并除掉。“拔燕麦”是薅草的延续,庄稼抽穗以后,要把混杂在粮食里面的燕麦草一根一根拔下来,防止种子散落在土里。“拔燕麦”的时候人是站着的,活动范围也大一点。拔下的燕麦捆成小捆放在地头,由孩子们背回家晾晒,是牲口上好的饲料。不知道地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燕麦草,似乎比麦子还要多,总是拔不完也背不完。我们这一群孩子,大人拔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李家洼张大槽韭菜沟野狐沟,那些曲折的羊肠小路上,到处都是背着燕麦草晃动的矮小身影。

好在那个季节不缺吃的,小麦已经灌浆,豆角逐渐饱满,我们随手揪下一朵麦穗,在手心里揉搓几下,噗噗地吹掉麦芒吃进嘴里,清纯的草木气息和五谷的醇香常留齿间。或者摘一把豆角,先吃掉晶莹剔透圆润多汁的豆籽,再把豆荚折一下,扯掉里面薄如蝉翼的“草皮”,肥厚鲜嫩的豆皮清脆爽口,余味悠长。

忙忙碌碌中已经到了麦黄时节。先是麦芒发白泛黄,沿着山坡柔和的曲线,麦浪层层翻滚,阳光下变幻着金黄灰白浅绿的光泽。这是山乡最美的季节,杂草葳蕤,野花灼灼,兔奔雉飞,万物生机勃勃,空气里飘荡着庄稼成熟的气息,就连天空中的云也都姿态万千,是大朵的立体的和魔幻的,如群羊奔马,也如山峦草屋。

庄稼长到这个时候,基本可以估算出将来的收成。但是,千万不能高兴得太早,归仓之前仍然危机四伏,最怕的就是冰雹和阴雨。越热的天气越有可能产生冰雹,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突然之间西边的天空中冒出黑云疙瘩,仿佛无数个魔鬼向天空吐黑气,一眨眼的工夫,翻滚的黑云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大地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农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张大嘴巴心里暗暗祷告:“千万不要下冰雹!”可是冰雹偏偏就下来了。我的奶奶踮着一双小脚从厨房里走出来,伸着两只小手,看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冰疙瘩,哆哆嗦嗦地说:“老天爷,给娃娃们留个活路吧,把冰雹下到毛毛山上去!”或许是奶奶的真心感动了老天吧,十几分钟后,那片沉重的黑云慢慢移到南边的祁连山里去了,老人娃娃倾巢出动,纷纷跑向自家的麦地,只见麦田一片狼藉,白花花的冰雹和麦粒覆盖了垄沟,麦穗被打掉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呲牙咧嘴披头散发,惨不忍睹。我父亲还有许多山里汉子,在田埂边双膝跪地,老泪纵横,山野里哭声一片!

阴雨天气的伤害则是慢吞吞的、不经意的,却也是很致命的。有一年,麦收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开始下雨,断断续续半月有余,早半天下雨,下半天出太阳。没有背到场上的麦捆和长在地上的小麦,经雨水浸泡,麦粒全部发芽。这些发过芽的小麦,精华已基本流失,只能当作饲料。我奶奶不忍心丢弃这些干瘪发黑的粮食,几乎一颗一颗地从粘连的麦穗上剥下来,再经筛子筛、簸箕簸,居然收拾了一大口袋。这些发芽小麦磨出的面因为失了“筋骨”,不能擀面条,无法蒸馍馍,黑乎乎的,只能象豆沙一样作馅蒸包子,吃起来香甜可口,别具滋味,以致没有“芽面”的年份,我们还嚷着要吃“芽面包包”。

无论是灾年还是丰年,秋收都是一件如期而至的大事。山里的庄稼种植稀疏且土质松软,不适合镰刀割,只能连根拔。当父亲带领我们来到麦穗已经发黄的丁家大槽时,我们的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的麦浪!“老天爷,这么多的麦子,什么时候能拔完呀?”小妹妹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撅着嘴,有点歇气的样子。父亲并不答话,开始下地拔麦子。他先用两把麦秆绾成一个草要子,然后把拔下的麦子平铺在要子上,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腾出一大片空地。“小丫头,上学背几个馍馍好?”父亲一面拔麦子,一面问小妹。“至少十个,吃饱了才能安心学习!”小妹调皮地甩了一下小辫子。父亲笑了:“狼吃的,那么多的馍馍从哪里来?”小妹不说话了,跟在父亲后面刷拉刷拉地拔起来。

夏日的太阳在头顶是一片燃烧的火海,呼呼的火苗子舔着人的头脸手臂,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咸涩的汗水根本来不及擦,从眼角额头扑哧扑哧落入土地,瞬间被蒸发;一丝微风把汗水溻湿的衣服从肌肤上拨开,略感凉快又瞬间被热浪包裹。我们索性脱掉汗褂子,只穿一件背心赤膊上阵。提着篮子送药食的奶奶赶紧提醒:“娃娃,把汗褂子穿上,日头晒得脱皮哩!”我们不以为然,仍旧光着膀子干活。好不容易熬到山坡下的地埂头,赶紧呼啦围拢到奶奶身边,拿起篮子里的馍馍,一嘴一大块,凉爽的茶水咕嘟咕嘟就是一碗。大姐舔着嘴唇说:“要是有个西瓜吃该多好啊!”小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狼倒肚子的,干活没溜子,还想吃西瓜!”惹得我们跌倒爬起地笑。吃了腰食,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继续从山头往下一趟一趟地拔。山宽洼大,烈日当头,几个人蹲在地上拔麦子,像几只硕大的虫子在缓慢地蠕动。

就这样跌倒爬起地干,那么大的丁家大槽被我们四天时间就全部拔光了,接下来转战到李家洼、小槽、薛家阳洼,腿疼了就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腰疼了仰面朝天躺一会,唯有手疼最不好受,指头上缠上羊毛、带上手套都不顶用,长指关节僵硬发麻,手心里一个一个水泡,不断地流脓水,抓在麦秆上刀扎一样的疼。再就是我们的脖颈和胳膊暴晒几天,像洒上辣椒水一样火辣辣地疼,蛇一样地脱皮,一扯一大块,一个背心的图案印在身上,长时间不褪去。

说来也怪,一个星期之后,腰腿居然不疼了,手心的伤疤也痊愈了,太阳也不是太毒了。奶奶说:“娃娃们没受过苦,得慢慢熬!”的确,当农民干农活就是“熬”,急不得也歇不得。爷爷奶奶在贫瘠的土地上熬了一辈子,父辈们正在熬,我们呢,是不是也将这样熬下去?当时我们没有想那么多,只希望庄稼丰收颗粒归仓,上学的时候能多背几个馍馍。假期结束之前,我们已经把绝大多数庄稼拔下来背到了麦场上。接下来就不用太着急了,可以慢慢消停地打场。我们个个晒得黑里透红,手上长满老茧,饭量奇大,睡得很香。再一次坐到教室里上课时,没有弥漫的黄土和炽烈的太阳,没有筋骨酸软挥汗如雨,教室里窗明几净书声朗朗,小小的心里充满感慨:农民太劳苦!生活太艰辛!父母送我们出来上学很不容易,至少要对得起每星期背来的十几个馍馍。

秋风阵阵,大雁唳天。我们上学走了,所有的农活都留给父母亲。他们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打场,打完场接着犁地,入冬的时候再到山里打马莲拉羊粪,准备烧柴和煤炭,大雪纷飞中迎来新的一年,期盼明年种地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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