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居然暗暗地消去了……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顶上……”
然而在1919年10月,
鲁迅却不再专注于古碑古文,而是写下洋洋6千余字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发表在
《新青年》6卷6号,在文章中他批判了过往的父子观。
他写道:“觉醒的人们,应先解放自己的孩子,为他们肩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并不是凭空而来,鲁迅对父子关系问题关注为时已久,他认为孩子是国家的下一代,拯救他们就是改变中国的未来。
但在被泛伦理化、泛国家化的教育理念包围中,人的个性的舒展只能是妄想,因此将孩子从旧的父子关系中解放是改变社会的关键。
在写下《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一年前写下的
《狂人日记》中,他就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他的观点则表达得更为明晰。
他首先反对子女应以“顺从”作为“孝道”的观点,并结合进化论的观点指出“只要思想未遭痼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也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
然后鲁迅明确地提出了一个“幼本位”的主张,即父母对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就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以孩子为本位,而不是把他们硬塞在祖先或自己为他们造就的模子中。
他特别反对流行的报恩观点。他指出“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是非常荒唐的,特别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就更其堕落。
“新青年”对父子关系的反思
同时,就在鲁迅“摇着扇子看头顶密叶缝里一点点青天”的那些日子里,中国大地上新的东西在萌动,一批留学归来的“新青年”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们试图变革社会的同时,也开始反思“父子关系”,并提出颠覆性的观点。
这些青年大多生于19世纪80年代,几乎在传统教育的浸润中长大:鲁迅儿时“几乎读过十三经”,
胡适记忆中连“朱注”都是要背诵的。
同时他们又接触到了甲午之后的维新启蒙的思潮,在科举制度废除之前出国学习,是系统接受西学教育的第一代知识人。
作为承前启后的一代,他们曾活在父辈的时代里,往往因为“孝道”的约束作了人生的牺牲。胡适在婚前曾这样表白:“我们这一代是必须奉献给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孩子的一代中间人。除非我们能摆脱一切的影响,我们就必须要按父母的`愿望与他们为我们选择的姑娘结婚。”
鲁迅也曾如此说:“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
包括胡适和鲁迅在内的“五四”一代在家庭关系上承受了沉重的道德压力,他们所不能摆脱的顾忌也让他们看清封建“父子关系”对人的约束,尽管自己无法完全卸下,却要振臂一呼,“解放自己和他人的孩子”。
如其他诸多新思想一样,对家庭关系的反思也是从《新青年》开始的。这本杂志的创办者
陈独秀就提出:“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人格矣。”
《新青年》的另一位战将李大钊,则是从道德伦理以外的社会演变角度回溯孝道的渊源。他的分析受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影响,说:“随着新经济势力输入的自由主义、个性主义,又复冲入家庭的领土。它(指孝道观念)的崩颓破灭也是不能逃避的运数。”
同样在1919年,“动辄便把中国日益深化之危机的全部责任都归之于孝道”的胡适,在
《每周评论》第33号上发表了一首题为《我的儿子》的诗,提出“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
而1919年3月16日,胡适的长子祖望降生,他的这首诗便是写给他的,其核心观念和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如出一辙,在社会上不论儿子与父母,都首先需要做一个“堂堂的人”。
胡适认为,“父母对于子女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他们在生子时并没有征得子女的同意,也不是有意要给他这条生命”,因此“至于我的儿子将来怎样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绝不期望他报答我的恩,因为我已宣言无恩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