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风把人刮歪(1)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0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

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她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

我比一捆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转弯,一捆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

去年,我在一场东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摇摇晃晃地落到窗台上。

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住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布条、毛发,更多的是树叶。

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了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

另一面粘着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

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

短期内如果没有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为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着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

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期盼中果真有了点雨意,颜色由雪白变成铅灰再变墨黑。

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地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

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什么留住了我,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剁。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

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只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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